骨利于亦是铁勒族姓,先是臣服于,而后在覆灭后,一度为薛延陀效力,等到贞观年间,这些强大的势力被一扫而空,却和偏居北方的骨利于没有关系。哪怕阿史那骨咄禄崛起重新建立了帝国后,骨利于也只是一面表示臣服,一面却和黠戛斯一样,抗拒突厥牙帐派出的监国吐屯进驻。等到突厥东西两面可汗同时覆灭,骨利于俟斤鄂温余吾立刻揭竿而起,一举收复了当年被突厥强占的几处牧场不说,和黠戛斯的关系也有几分冷淡。

    这份冷淡却不是因为什么功利的原因,而是对黠戛斯俱力贫贺中俟斤和回纥骨力裴罗的往来,鄂温余吾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回纥自从返回漠北之后,合纵连横,软硬兼施各种手段齐上,如果不是回纥没有从杜士仪手上讨着好,哪会真瞧得起黠戛斯当黠戛斯一面收容回纥遗民,一面又向大唐派出使臣表示臣服的时候,他就更加嗤之以鼻了。

    所以,当安北牙帐城的使臣来到自己的地盘,表达了互市的意愿之后,他经过深思熟虑,竟是决定亲自带着五百亲兵走了这一趟。

    骨利于所处之地,虽然比驳马稍南一些,但正好在现在的北海,也就是后世的贝加尔湖附近,终年严寒,昼长夜短,有一个比方最为生动,落日前煮羊胛,等到煮熟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因为实在是地处偏远,尽管贞观年间就臣服大唐,但骨利于三姓和大唐接触的次数却少之又少,此次竟是骨利于四代俟斤以来,第一次和大唐接触。当鄂温余吾遥遥望见那座矗立在乌德犍山下,仿佛全部沐浴在阳光之中的坚城时,他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快要一百年了,唐人终于再次回到了这里”

    当年贞观时唐军无往不利的时候,曾经把安北大都护府设在了这里。此后却因为实在太过偏远,将士水土不服,而且内部斗争实在是太多,渐渐收缩防线,安北大都护府更是一度南缩,这些往事唐人也许都未必那么了然,可骨利于的俟斤一代代传承,却都记得很牢固。鄂温余吾甚至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起大唐天可汗以及麾下兵马的赫赫威势,仿佛自己亲自见过似的。

    “俟斤,有兵马来了,超过千人”

    鄂温余吾眼皮一跳,可发现一路随行的唐使气定神闲,想到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到任之后这些年,除却对回纥动过一次兵,对于其他各族都是以安抚为主,扫荡的也是漠北的那些马贼流寇,理应不至于对自己如何,他举手示意部属稍安勿躁,紧跟着却只带了几个亲兵,毫无畏惧地迎着那烟尘滚滚的地方驰去。须臾,那一行人距离他这几人只剩下了千许步,渐次停下,只有头前十余人继续前行。

    当两边最终碰头时,鄂温余吾就只见被簇拥在当中的那个中年人深紫衣袍,黑色大氅,看上去气势威严,仿佛久在高位。他想到唐使对自己提过的安北牙帐城诸多文武,当即用铁勒语,也就是突厥语试探问了一句:“我是骨利于俟斤鄂温余吾,不知来的是安北大都护府哪位将军?”

    “俟斤远道而来辛苦了,我便是大唐安北大都护,杜士仪”

    听到对方也是用铁勒语,又得知杜士仪竟然亲自来迎接自己,鄂温余吾只觉得心头一热,那种受到重视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骨利于总共也不过两万人,若是除却老弱妇孺,能够上阵的说是过万,但真正能够拼杀的也就是五千,远远比不上仆固、同罗、葛逻禄,而现如今安北牙帐城这偌大的规模,实在是胜过他许多。

    他毫不犹豫地跳下马来,单手抚胸深深行礼,可紧跟着就被人扶了起来。见杜士仪紧紧托着他的手,笑着以铁勒的礼仪回礼,他顿时更觉得今次此行来对了,不禁高兴地说出了一句话:“杜大帅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整个漠北,承蒙你以兄弟的礼仪待我,我骨利于人也将待大帅和安北牙帐城的人如同兄弟。”

    “好,俟斤真心真意,我也当以赤诚之心相待你第一次来安北牙帐城,便让我亲自为向导吧”

    见过唐使之后,鄂温余吾只带着五百亲兵来到安北牙帐城,杜士仪当然要对其表示重视。这无关乎对方的实力,以及骨利于在整个漠北的地位,而是他现如今要建立整个漠北的新秩序,将各部想方设法绑在自己的马车上,当然愿意对这样一个第一次得到邀约就亲自前来表示友好的一族之主回报以友好。

    当他带着鄂温余吾从北门入城,而后又示意其跟着自己登上高高的城墙时,他看到这位骨利于之主在面对那一览无遗的广阔草原,面上流露出了惊叹和羡慕,以及深深的折服,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三分。

    等到鄂温余吾将目光从城外投入了城内,看到那整整齐齐的六十四里坊时,脸上的震惊之色就更浓了。别看骨利于的俟斤一代一代常常对子孙灌输大唐的强大,但贞观年间灵州会盟,各族给唐太宗李世民共上天可汗尊号的时候,骨利于并不是族主亲自出马,而进贡马匹的时候亦是使者前往,一切都是口耳相传,并未真正得见。反而这些年随着大唐重回漠北,广袤的大地上对于大唐朝中的种种人事争斗也是四处流传。就连他这个在极北之地的族主,竟也知道李林甫,太子李亨,杨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物。

    而这些被以讹传讹,越发光怪陆离的争斗,也加深了他对大唐现任天可汗李隆基的怀疑。这样一个任用奸臣的大唐天子,缘何还能够重复当年那位天可汗的伟业,重新成为漠北霸主?想到这里,鄂温余吾不禁悄悄瞥了一眼杜士仪,想到了漠北关于这位安北大都护的种种神异传闻。

    杜士仪如果知道鄂温余吾的想法,一定会感慨自己的宣传攻势作用强大。自从把自己的根基从朔方挪移到了安北牙帐城,他就进一步筛选离散的突厥孤儿编入幼军营,等人稍稍长大习得武艺后再编入阿兹勒的前锋营,以此作为自己的真正心腹亲兵。那些忠诚不二的青年被他派往四面八方,一面将大唐朝中真真假假的斗争宣扬得人尽皆知,一面把他——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包装成具有种种神异的名将。

    宾主双方在城头驻足良久,又彼此亲切交谈,交换了一番对于双边友好的美好祝愿之后,方才下了城墙,上马前往安北大都护府。沿途鄂温余吾细细审视街头行人,见除却服色整齐的兵卒之外,大多数行人都是批发左衽,具有鲜明的铁勒血统,而看到他们这一行后退到路边让路,甚至有不少人主动抚胸行礼,路边也没有那些专门用来清道的兵卒,他顿时体会到了杜士仪在这座安北牙帐城中的崇高威信和人望。

    “杜大帅能否告诉我,这座安北牙帐城中共有多少人?”

    骨利于的实力,不足以对安北牙帐城造成威胁,杜士仪自然不吝对他揭开这座雄城的面纱。他笑了笑后,就用马鞭指着前方说道:“安北牙帐城总共六十四坊,其中有的里坊专门屯兵,有的里坊专门耕田种植粮食菜蔬,有的里坊专门供牧民居住,有的里坊住着工匠,至于草场、粮食、兵器,林林总总一应俱全。所以在西、东、南三门,都有专门供牧民赶着牛羊出入的小门。但现在,牧民们都划出了固定的牧场,大多居住在城外,只有在风雪天中方才会回到城中定居。工匠、农户、牧民、兵马,总共超过八万人。”

    八万人

    尽管回纥葛逻禄也好,仆固同罗也好,在鼎盛时期的兵马全都超过了这个数字,更不要说当初号称一声令下,便能凑集几十万大军的突厥,可鄂温余吾不会忘记,杜士仪出任安北大都护,这座安北牙帐城从建城至今只有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