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坊杜宅自从年前开始,便是冷冷清清,一片萧瑟景象。当年杜士仪声势最盛,门前列戟,节度三镇,爵封国公,兼同中书门下三品之时,他每每从边镇归来,门前偌大的巷子都会堵塞得严严实实,墨卷盈门,谒者无数。现如今那样的风光景象一去不返,就连家中仆婢私底下议论昔日盛景的时候,也不禁各自叹息。眼看安禄山高举反旗,倏忽间席卷了整个河北道,他们一面担心主人主母安危,一面却也不乏忿忿不平,可这两天最要紧的却不是这个。

    “热水呢,怎么这么慢?”

    当秋娘扶着一个婢女,心急火燎出来催促的时候,院子门口当即有婢女进来,手忙脚乱地把热水送进去。等在院子里等候着的仆婢看见屋子大门再次随着秋娘入内而关上,不禁彼此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毕竟,这是宋锦溪第一次分娩,虽说其亲生母亲早早从嵩山赶了过来,可如今河洛情势吃紧,潼关据说已经封锁大道,不许河洛来人到关中避难,怎不叫人担心?偏偏天子今日是大朝会,杜幼麟不得不去,直到现在人还没回来

    屋子里,宋锦溪在母亲和秋娘的轮番安慰下,紧咬牙关硬挺着那一阵阵剧痛,一颗心却分了至少一半在父亲和丈夫身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窗前传来了叩击声,然后就是杜幼麟焦急的嚷嚷,她不禁心里一松,绷紧的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了下来。便在这时候,她听到秋娘一声惊喜的嚷嚷,“看到头了”,她不禁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又是足足许久,只听屋子里一阵乱糟糟的声音,随即就是一声响亮的婴啼。

    而匆匆赶回来的杜幼麟听到这一声孩子的啼哭,也不禁松了一口大气。等到里头秋娘收拾了襁褓抱了孩子出来给他瞧,喜气洋洋地恭喜连连,刚刚添了儿子的他虽则心中狂喜,但紧跟着想起今日朝会上的那一幕,得子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他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脸颊,又拨弄了一下那黏糊糊的头发,这才轻声说道:“大母,锦溪和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小郎君放心,有我呢”秋娘一口答应的同时,犹豫片刻就开口说道,“娘子一直在担心嵩山草堂,还没有消息吗?”

    杜幼麟轻轻摇了摇头,但随即就抬起头说道:“你对娘子说,三师叔已经亲自去了,他为人最是沉着冷静,一定能够妥善安排,岳父会平安无事的。”

    母子平安,了却一桩心头大事,等到杜幼麟回到书房的时候,他就专心致志地思量起了今日朝堂上的那件惊天巨变。哥舒翰这才刚走,一夕之间,李隆基把李亨宣召入宫而后软禁的消息,文武官员立刻人人都知道了,而且安禄山的檄文亦是传得人尽皆知,所以今天有不少官员苦苦谏劝李隆基不要中了叛贼奸计,就连杨国忠也破天荒为李亨说了几句话,但结果却是激得李隆基雷霆大怒,竟是就这样撂下群臣拂袖而去。

    想到群臣撂在那儿时的一幕,杜幼麟不禁轻哼了一声:“昏君”

    只不过,他可不像很多臣子只能在背后捶胸顿足。因为他还刚刚截获了另外一个重要讯息,不能有半点耽搁,竟是连本要去的另一个地方,也只能让从者代劳了。宣阳坊杜宅的仆人看似很少,平素也并不经常到各处串门,但都是父亲给他留下的精细人。很快,他就召了一个从者来,命其前往外公王元宝处报喜捎信,自己也悄悄带着于将出了门

    等到信使匆匆来到那座长安城内有名的豪宅时,王元宝亦是正在和两个儿子商量章程,得知自己喜添外孙,他登时眉开眼笑,等那从者从怀中又拿出一封信送上时,他方才稍敛喜色,若有所思地接了过来。

    “阿爷,信上说什么,是不是杜大帅有消息了?”王元宝次子王安对于杜士仪这个妹夫总有几分发怵,因此习惯性地称了一声杜大帅。

    “说的是另外一件事。”王元宝面色数变,随即把信仔细折叠好放进怀里,又赏了信使,命其回去告知杜幼麟会照办。等人走后,他方才看着两个儿子道,“幼麟的意思是,现在陛下多疑,甚至连太子都因为叛贼奸计而不能幸免,我们最好也不要再呆在长安城,可南下山南道暂避。之前陛下确定安禄山叛乱后,便要杀了安庆宗和刘骆谷等人,可谁想这么些大活人竟然能够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虽满城搜捕却依旧不见踪影,日后还不知道会闹腾得什么样子。

    “离开长安?”王宪有些意外,王家基业都在关中,外地固然也有产业,可总不能丢掉根本。他本要反对,可当发现父亲那异常凝重的脸色时,他不禁低低惊呼了一声,“难不成安禄山的叛军还能打到长安来?”

    “幼麟在信上说,他父亲早已对此有所应对,但为了以防万一,再加上我王家树大招风,还是避其锋芒为上,以防万一为好。”

    既然商定了基调,王元宝严命两个儿子不得泄漏风声,自己却高调宣布要去给杜幼麟的新生子洗三,暗地里却紧锣密鼓地安排了起来。

    自打安禄山一反,杨国忠就再也没有闲工夫紧盯着杜家人了。在他看来,安禄山这是自取死路,麾下军将只是被其挟制,一有机会一定会倒戈一击,于是,他一面遏制朔方出兵,一面力荐哥舒翰前往洛阳主持防务,又对朝中隶属于安禄山一系的官员进行大清洗,顺便安插自己人。至于太子李亨的意外倒霉,他不但不以为喜,反而暗自埋怨李隆基没事找事。横竖现在杨玉瑶尚未有子,谁在储君位子上都不要紧,何必急在一时?

    他是讨厌李亨,也绝不愿意让李亨有机会监国,可万一因为杀了个李亨而闹得民心军心再度大乱,岂不是麻烦事

    杨国忠还在努力琢磨天子拂袖而去的态度,希望能够设法挽回,家中心腹从者却匆匆赶来,说是快要抵达潼关的哥舒翰命人加急给他送来了一封信,他不禁大为意外。等到看了信的内容,他就一下子眉头紧锁了起来。

    哥舒翰竟是在信上说,他在路上截获了一个安禄山的信使,得到一封安禄山给安思顺的密信。信上请安思顺为内应,届时若是能打下长安,必定封其为王

    “来人,预备一下,我要去兴庆宫见陛下”

    同一时刻,安思顺也在家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对方取下风帽的时候,他依稀只觉得人有些眼熟,等人报出名姓后,他更是大吃一惊。因为那竟是他当年老上司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

    “事情紧急,我只能长话短说。如果尚书还记得当年阿爷的待人赤诚,那就请听我一句劝,立刻离开长安。安禄山叛乱,旁人不会记得你曾经与其割袍断义,全无关联,只会认为你们源出同族,必定相互勾结。此次荣王受命为征讨元帅,却只是个虚衔,而受命为副元帅的哥舒翰一直和你不和,又因为杨国忠的关系,夺了你的陇右节度使,把你赶到长安,给一个空头兵部尚书高高供起,如今趁着安禄山叛乱的当口,据说刚刚给杨国忠送了一封密信,说是截获自安禄山的。如今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以及荣义郡主刘骆谷等留在长安的人全部无影无踪,陛下正在气头上,只要杨国忠一挑唆,很可能拿尚书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