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长安的东城墙上,眼看此前攻城不休的兵马终于退了下去,整整一个白天根本没能休息上片刻的人们忍不住欢呼雀跃。很快,就有人支撑不住坐了下来。尽管这只是守城第四天,但强大的压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今天叛军甚至在城下高呼,如果仍然负隅顽抗,则破城之后将会屠城,这顿时造成了一种莫大的恐慌心理。若非裴宽亲自顶在城墙上督战,一力宣扬朔方援军很快就到,只怕士气根本就支撑不下去

    当然最重要的在于,在此撑大梁的是赤毕率领的那八百健卒若无这些人,城中尚未来得及随天子离开的那些禁卫将卒,再加上城中居民那里临时招募来的壮丁,人心涣散,根本就顶不住叛军这三天狂攻不休的潮水般攻势。

    尽管裴宽有些担心叛军只是做出个撤退的样子,随即不顾天色已晚重整攻势,可看到疲惫不堪的士卒们或倚刀而坐,或背靠城墙喘着粗气,或是轻伤者彼此帮忙包扎伤口,他就知道将士们已经没有余力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临时征召来的几十个大夫正在忙碌着为那些重伤者诊治,希望能够挽救更多人的性命。然而,只不过是三天,死者就已经高达数百之众,伤者更是数倍于此。而且因为天子的弃城而逃,怨声载道的军民不在少数

    “裴大夫”

    听到这个叫声,裴宽侧头看去,见是宇文审带着一队义兵匆匆上来,轮换了一批精疲力竭的人下去。这两天他顾不得城中治安,宇文审就担当了巡查之职,而那些顾惜性命不敢登城作战的权贵子弟,在宇文审的劝说下,想到万一有暴民趁火打劫,可能会殃及自家,于是也都听从了他的话,把家丁组织起来,在各里坊之间巡查,甚至连没有离开的杨蛞和杨椅兄弟亦是如此。

    两兄弟虽说胆小怕事不敢上城墙去拼杀,可还知道眼下民心不利于己,于是甚至去把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并自己家中的粮食以及财产全都拿出来,散给了愿意接受招募,参与守卫长安一战的长安市民,成功减轻了百姓对他们这两个正牌子杨氏子弟的恶感。至于他们为什么没走,原因很简单,兄弟俩全都信不过杨国忠

    这时候,裴宽便感激地说道:“多亏了文申你调停内外,否则万一城墙上浴血奋战,城中却起了什么哗变,那就前功尽弃了。”

    宇文审忍不住开口提议道:“这是我应当做的。不过裴大夫,你已经几天几夜没休息过,今夜还是我接替你吧

    “别人可以下城,可我既然当了这个西京留守,要是不在城墙上,将卒因此怯战甚至逃遁,谁能弹压得住?杜幼麟、崔朋、姜度、窦锷,一个个虽是身份尊贵,可平时毕竟不是朝中重臣,关键时刻他们弹压不住”裴宽说到这里,又目视叛军大旗,忧心忡忡地说道,“如今洛阳那边的消息几乎完全断绝,安禄山亦不曾随军而行,我看攻长安的叛军中,不过是崔、田、孙三面大旗,将卒不会超过四万,若是河洛那边再抽出大军过来……”

    “裴大夫”

    裴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审打断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京兆府廨,而是在四边没有遮挡的城墙上要是自己这种没有信心的话让精疲力竭的将士们听到了,后果难以预料。他立刻往左右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有听到自己话的兵卒们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暗悔连日以来心力交瘁,竟连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城头一边传来了一阵惊咦声。

    “怎么回事?可是叛军又攻城了?”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裴宽只觉得一股狂喜直冲脑际,再也顾不得刚刚那番悲观的预判是不是会影响军心,就这么朝嚷嚷的地方冲了过去,步履之矫健,竟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当他终于在将卒们的指引下,看到天边那一颗徐徐落下的绿色流星,却不见有什么援军踪影时,他不禁有些不解。就在这时候,他就看到了喜形于色的杜幼麟正在高声嚷嚷。

    “阿爷在安北大都护府中,以这样的发信筒为号,红色为遇敌,绿色为援军,黄色为暂缓前进,其他的我毕竟是外人,不知道那么多。但我可以保证的是,除却安北大都护府,大唐再没有任何军队会用这样的发信筒”

    杜幼麟并没有看见裴宽,正高声向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士卒解说,神情中满是振奋。在这种时刻,他再也顾不上从前的藏拙,低调,大肆宣扬朔方节度使府和安北大都护府一众将领的赫赫战功,到最后便振臂高呼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只要再坚守这一夜”

    之前人们挂在嘴边的援军只不过是画饼充饥,可眼下,真真切切的信号出现在天边,城头上顿时士气大振。而且,杜幼麟一样整整三昼夜没下过城墙,在之前一次叛军几十人攻上城时,他身上还有几处刀伤,此刻面上更带着血污。并肩奋战至此,人们都愿意相信他的话。看着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裴宽知道不是盘问杜幼麟此事是真是假的时候,可心里却也不禁生出了莫大的希望。

    可等到杜幼麟悄然离开人群,到了春明门城楼上临时指挥所稍作休息的时候,跟上来的宇文审却提醒道:“裴大夫,那颗绿色流星,城头上的将卒既然都看到了,叛军也一定不会忽略,更不用说刚刚将卒欢呼援军的动静很大,他们一定会采取措施。今夜,也许叛军会趁夜攻城,一定要加倍小心”

    正如同宇文审所提醒的,原本打算暂缓攻势,明日在黎明时分立刻攻城的崔乾佑注意到这一幕,立刻警觉了起来。他奉安禄山之命大破哥舒翰那支乌合之众,打开了前往潼关的通道,因此在得到直扑长安的军令之后,他便毫不迟疑地攻下了潼关,继而一路西行到了长安城下。得知天子已经西逃,他原本还打算试着说降,可派出去的使者却根本尚未进城就被乱箭射杀,这顿时深深激怒了他,当即下令攻城。

    然而,长安城竟然能够在他那样的攻势下坚持了整整三天

    “大将军,我已经确认过了,那绿色流星升起又落下之后,城中刚刚嚷嚷的是援军已到”

    田乾真一踏进崔乾佑的临时大帐,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闻听此言,孙孝哲立刻哧笑了一声:“简直是笑话,哪来的援兵?大帅早已让人去传假消息,说是安北牙帐城告急,朔方节度使府那边也散布了谣言,说此前一再阻止出兵是杨国忠害的。郭子仪等人既然是杜士仪旧部,兴许此刻早就心忧故主北上了只许李隆基过河拆桥,就不许别人对他见死不救?”

    孙孝哲乃是契丹人,早年就投靠了安禄山,武艺高超,军略却不过平平,却因为其母美艳,常常和安禄山私通,因此极受重用。对于这么一个安禄山派给自己说是辅佐,还不如说是监视的角色,崔乾佑只觉得就犹如一颗老鼠屎,异常令他腻味。于是,他索性将其置之不理,看向田乾真道:“田将军觉得此事是真是假?是长安城中为了安抚人心散布的谣言,还是真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