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王忠嗣在演武场中和府卫们来了一趟几乎货真价实的军阵演练之后,便应邀来到了观星台。白天的这个地方,自然不会有杜士仪那一日晚上和王容依偎观星的浪漫。只是,作为鄯州都督府,也应该是整个鄯州城内最高的地方,站在顶上俯瞰四方,总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就连心志坚毅如王忠嗣,登上最高处时,也忍不住为那种众生皆在脚下的感觉所慑,停留了片刻方才来到了西北角的杜士仪身后。

    “大帅。”

    “忠嗣,在临洮军可还习惯?”

    “还好,军中虽有刺头,可我也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一来二去,便没有人敢出头了。”王忠嗣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随即便笑道,“倒是今天见识了鄯州都督府这五百府卫,着实让我刮目相看。那陈晃和马杰虽是武力平平,可在操练士卒上头着实有一手,若非我这些亲兵都是我一手操练教导出来的,如臂使指,否则险些被他们算计了去对了,我还看到了郎君和一个年长少年在旁边观摩,大帅也太揠苗助长了吧,他才六岁。”

    “你以为是我让他去的?这小子,清臣好不容易抽空在书斋中辅导他们写字,可他倒好,找了个借口偷偷溜了出来,找了今日才刚到的洮州司马段行琛之子段秀实,想到演武场去偷窥你们的操练。那段秀实没听他的,还把他训丨了一顿,拙荆正巧找到这里听见,对段秀实赞不绝口,然后准了两人过去观摩,却又让广元加倍补上今日欠的功课。”说到这里,杜士仪便打趣道,“忠嗣,他可是如今常常把你挂在嘴边,你这一路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汤?”

    竟然是自己溜出来的?

    王忠嗣先是难以置信,紧跟着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路上杜广元常常缠着他,再加上小家伙嘴甜,不像他家里的儿子还小不太会说话,他自然对其百依百顺。今天操练间隙,他还有意留心过杜广元,就只见其拉着那个段秀实激动地比划。整个操练过程整整一个多时辰,杜广元自始至终站在那里不曾坐下,光是兴趣两个字,怕是不足以⊥其坚持那么多时间。思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方才开口问道:“大帅,你就这一个长子,日后是希望小郎君如你一样,科场题名?”

    “忠嗣,不要一口一个小郎君,广元也是你的晚辈,直呼其名就行了。”纠正了王忠嗣之后,杜士仪便顺势说道,“他如今还太小,读书固然资质不错,可我更希望他能够文武兼备。他既然对你敬服得很,我希望你得空能够指导他,要知道,我当年若非因为大病初愈,而后又苦读诗书,腾不出太多功夫磨练身手,其实,我也希望能够身先士卒,奔袭敌后。”

    杜士仪突然露出了惋惜的模样,王忠嗣不禁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紧跟着,他才意识到对方这是借此提出这么一个请求。平心而论,之前那么多天同行,再加上杜广元那张嘴,然后是今天发现其对于军阵的兴趣以及毅力,他最终点了点头:“大帅既如此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哈,广元能得你这样的名师,我就可以放一万个心了来日我便令人备齐六礼,让广元拜入你门下。”杜士仪登时大喜,但想起段秀实时,他又添了一句,“不过,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希望忠嗣能够把那段秀实也捎带上。”

    “哦,不是你那两个外甥以及族侄,而是那段秀实?”王忠嗣对杜士仪的补充要求有些意外,但见其点了点头,他知道杜士仪竟是说真的,他登时挑了挑眉,“若是那段秀实真有相当资质,我多收一个弟子又有何妨?”

    小儿辈的事情说完,杜士仪方才言归正传:“忠嗣,你先任河西,再转陇右,应当知道,两地虽说兵员几乎相等,保有的马匹却相差近三分之一。”

    自从郭知运之后,除了挂名陇右节度副使的皇四子荣王之外,节度陇右的分别是同时节度河西陇右的王君鼍,因守城有功,从常乐县令骤迁刺史,而后又迁鄯州都督陇右节度使的贾师顺,因在瓜州都督任上战功赫赫而迁鄯州都督陇右节度使的张守畦,战功彪炳的鄯州都督陇右节度使张志亮,最后方才是杜士仪的前任范承佳。这些人中,郭知运节度陇右整整七年,王君鼍也是整整七年,而除却这两位之外,余者大多只一两年而已。

    杜士仪上任以来,虽在军中人事上下手,但于民生上也不无留意。相对于那些人户众多的中原腹地大城,河西陇右更重要的是地处要冲,除却军中将士的家眷,寻常居民并不多,可来来往往的商人却很不少。就比如鄯州河州廓州洮州这邻近吐蕃四州的田地,多为军屯,年成好还能自给自足,若年成不好,又遇到吐蕃抢掠,就需得倚靠兰州秦州等地的供给。而军粮之外,相比兵员数量差不多的河西,陇右各军拥有的马匹也更少,大约不过一万匹出头,远少于河西节度的一万七千匹。

    按照这个比例算下来,也就是每七个兵中才有一个骑兵。

    杜士仪并不是迷信骑兵的人。相比步卒的成本低廉,骑兵单单是马匹一项的花销和损耗便是天文数字,再加上日常训练,花费比一个步卒多几倍不止。然而,马匹并不一定要用作战马,无论运输,还是畜力,在河陇之地,马匹都是不可或缺的。至于优质的战马,比如在河陇名声远扬,耐力好性子温顺,而又适合当做战马的优质青海骢,更是多少都不嫌多。只可惜,吐谷浑被吐蕃吞并之后,青海骢最优质的产地也落到了吐蕃手中。

    “马政么?”

    王忠嗣顿时收起了起头的轻松表情。他斟酌了好一会儿,这才诚恳地说道:“大帅既然垂询,那我也想说说我这些年的心得。骑兵固然比步卒花费巨大,但河西一面要提防吐蕃,一面还要防范突厥,故而马匹坐骑不得不多备。如此一有战事,方才能够应付不时之需。而且,河西牛大帅精擅财计,如今河西诸仓,军粮盈满,而马匹也因为和突厥的互市而预备充足。可临洮军说是有八千马匹,但我上任后去检视过,不少马匹已经老迈不堪,至少有一成甚至两成不能上阵。”

    “军中司职养马之人,实在是太过懈怠了昔日王毛仲此人固然骄横跋扈有诸多不法之事,但在牧监上,还是很有独到之处,所以,如果让我来说,如今陇右军中坐骑不够,第一便是要在养马上头加大奖惩力度,否则得过且过之风还是不能遏制。”

    说到这里,王忠嗣见杜士仪点头表示认可,他不禁来了精神,沉吟片刻又开口说道:“第二,大帅请恕我直言,吐蕃出产的马,虽然较之突厥马来说,冲刺有所不足,但胜在耐力,诸如青海骢更是完全适合河陇,如果可以,我建议在互市的时候,抬高马价,只收良驹,让那些趋利的吐蕃人把更好的马卖给陇右,如此虽则耗费钱财,但也不失为损敌利我之计。”

    “忠嗣此言,就是我想说的。如今吐蕃已经尝到了茶叶的甜头,正在大量购入茶叶,其中多以本地出产的金子以及马匹互市。我的意思是,与河西联动,通过控制输入吐蕃的茶叶数量,将茶价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同时,就如你所说,日后市马,一律停用绢帛,而换以茶叶。”

    杜士仪之前在代州为河东节度副使时,就曾经在和奚人以及突厥的互市当中,率先停用绢帛,全部都换成茶叶,现在他终于得以节度陇右,自然更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而王忠嗣当然能够分辨出此中利弊,立刻点头赞同。两人在这观星台上把大体的框架商定之后,王忠嗣本待自告奋勇前去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去见牛仙客,杜士仪却含笑摇头,道是此等信使之事他自有人选。送其下楼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提了一句。

    “朝中有讯息说,不日便要在各道设采访处置使,其中,陇右道采访处置使届时会以鄯州为治所,前时罗群的案子也会以此人为主。来者是谁还不好说,你且心里有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