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杜士仪这个真正处在漩涡当中的当事人,此刻还打算静观其变,那么,高力士肯定会立刻丢下这烂摊子一走了之。可问题是他压根没想到,大晚上的,李林甫这个宰相突然出现在玉真公主的终南山别业前,是因为杜士仪在暗中使了一些花招,因此他自是满心的气急败坏。

    高力士只比李隆基年长一岁,跟随这位帝王却已经快四十年了。他从很早就开始和还是临淄郡王的李隆基暗中勾连,而后在诛除韦后一役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他并未因此随侍被册立为太子的李隆基,而是继续留在宫中,再次于铲除太平公主的唐隆政变中助了李隆基一臂之力。正因为这一次次的站队,以及远比寻常内侍灵敏的心思和手腕,才让他有了今天。于是,察言观色品出了李隆基对玉奴的心思,他便筹划了今日这一出。

    他既不是想要挟杜士仪,也不是想强迫玉奴。这种男女之间的事,要的是两厢情愿,而不是委曲求全。李隆基即便极其喜爱玉奴的直爽性情,欣赏她的精通音律,也没有多大耐性去和一个女人死磨。所以,他必须在把人弄进宫之前让玉奴心甘情愿,让一切水到渠成。

    至于杜士仪,有玉奴在宫中,异日他在外头便是如鱼得水,不复掣肘,凭着那赤胆忠心,巧妙手腕,还怕别人构陷?如此杜士仪和李林甫一内一外,正好彼此制衡,却对天子不无裨益。

    所以,高力士一到别业大门前的院子,见李林甫在几个随从簇拥下正站在那儿,便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李相国日理万机,怎会到此来?”

    黄昏时分,羽林军中的万骑营突然有一行三百人离京,闻听是去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这个消息李林甫从得知之后就一直在揣摩。他也曾以为是天子一时起意驾幸玉真公主别馆,可后来却得知李隆基人在宫中。若是别人,这样的动向放过也就算了,他这个宰相却无法等闲视之。尤其是之前闻听玉真公主一行人本要去王屋山阳台观小住,可后来却不知道怎的,被高力士率人追上,不但特赐寿王妃杨氏宫绸宫婢,而且还改变了行程,从王屋山改成了去终南山。

    李林甫如今做出的姿态是力挺寿王,寿王妃受天子爱重,这当然是好事,可政治嗅觉远比寻常人灵敏的他,却品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滋味。

    更何况,他从高力士身边一个眼线那里,得到了其送信给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事,把一件一件事结合在一块之后,他就得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此时此刻,面对高力士的质问,他显得极其从容:“我奉命后日到楼观四子堂代陛下祭祀诸子,这玉华观距离说经台极近,因此我就特意来走了一趟,可谁知道却看到门外竟有大批羽林卫士,不想高将军竟然在此。我听说是此地有大盗出没?缘何我不曾听说?”

    如今北门禁军之中,曾经随李隆基参与唐隆政变的那些唐隆功臣所掌万骑,是根基中的根基,可王毛仲被诛,葛福顺虽起复,却也不复掌禁军,陈玄礼是个谨慎得一句都不多说,一步都不多走的,实权反而落到了高力士等人手中。故而,只是调万骑营三百兵马来玉真公主的别业玉华观守卫,对高力士来说自然轻而易举。可是,那借口是只可意会,不可凭恃对人言的。李林甫此刻这一说出来,高力士不禁微微色变。

    李林甫趁着高力士这一失神,便立刻上前两步,来到了高力士身前。

    “高将军,我和你相交已非一日,陛下对寿王心意到底如何,可否赐告?”

    高力士根本不信李林甫时至今日还搞不清天子对寿王李瑁的心思如何,他很明白,对方问的根本不是李瑁,而是如今身在此地的寿王妃杨氏。李林甫自从贵幸以来,给他送的好处不计其数,即便比杜士仪少,可也绝对超过宇文融李适之等人。再加上他的立场就是李隆基的立场,李隆基正宠信谁,那他就偏向谁,即便武惠妃死了,李林甫还屹立不倒,天子还宠信有加,他就不能不给这位当朝宰相面子。

    可他此刻心中有气,便只是淡淡地说道:“寿王妃资质俊秀,子媳之中无人过之,陛下自然钟爱。”

    评价一个王妃,用的竟然是资质俊秀,然后是钟爱,这是一个君父对子媳的态度?

    李林甫本只是猜测,此刻却只觉一股寒意从后背心直冒了上来。而紧跟着,他就只见高力士那犀利的目光冲着自己直刺了过来。

    “相国追着我到这玉华观,便只是为了问这个?”

    我当然更想知道,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是不是因得你私信,于是私出灵州,在此和你私会

    李林甫在心中腹诽了一句,然而,这三百万骑营兵马却给了他不小的压力。如果能够抓到实证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在此和高力士撕破脸的后果,恐怕就算他是宰相,也未必承担得起那后果。可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得后头传来了一声女子惊呼。刹那之间,他便猛地横下一条心。

    他这宰相之位别人看来稳若泰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武惠妃死后,他之所以还能够保有相位,不过是因为天子在继立太子之后仍免不了疑忌,可这种平衡是需要维系的,他端的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倘若天子连身为子媳的寿王妃杨氏都敢下手,那么,寿王这个贞顺皇后之子就完完全全成了笑话。原本无凭无恃的太子储位就会稳固,而他要继续维持住自己高人一等的实力,便会比从前困难。

    所以,他至少得试一试,能否把杜士仪这颗楔在朔方的钉子给拔了当然,如果能让寿王妃杨氏私会杜士仪,因此名声败坏,天子为之大怒,这也总比堂堂寿王妃异日竟被天子收入后宫的好。否则,他凭什么支持一个已经被人当成了笑话的皇子入东宫?

    “莫非是高将军说的大盗潜入了后院?”

    李林甫在发出一声惊呼后,竟是从高力士身边疾步抢过,就这么径直往后院冲去,不止是他,他身后两个随从动作更快,看那身手决不是等闲人物。而高力士晚了一步醒悟过来,待要拦阻时,李林甫却已经在他身前七八步,他就是手再长也够不着。他今天来本就是当说客的,所以入玉华观时只单身一个,原本这是为了隐秘,可这会儿李林甫如此动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小心了再小心的那点心思竟是被人撞破了

    自打幼年被俘阉割入宫,高力士整整在皇宫中呆了四十多年,心思细腻,灵巧善媚,自诩绝无一人能算计自己,敢算计自己,纵使李林甫身为宰相,他也怡然无惧。自开元以来,姚崇宋憬张说,哪个不是当年天子在东宫时就简在帝心的,可最终得意了几年?天子如此爱张九龄风仪,可最后又如何?如李林甫这般不学无术之辈,纵使权术手腕极高,可还动不了他高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