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毕的带话很有效,于陵则这个县丞竟是跟着他来见杜士仪了。

    之前杜士仪带着他出城在各乡各村现场安抚办公,于陵则最初还打打酱油,可到十几日之后就突然病了,尤其回城前一天更是在那薛家不能起身。好容易支撑着回到成都县廨,也是什么事都于不了,一直躺在床上直哼哼,大夫是一个一个的请了过来,病情却始终不见好。就是杜士仪亲自去探望他的时候,他也一副病得七死八活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会儿他出现在杜士仪面前的时候,穿着一身宽大袍子,赫然显得原本就清癯的人更加瘦削了,脸色也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当赤毕悄然退下,他便苦笑道:“明公是真的误会我了,病来如山倒,我也没想到那场风寒会突然如此要命……”

    杜士仪并不介意和人虚与委蛇,但于陵则反反复复已经不是第一次,他自然不耐烦再兜圈子。不等其把话说完,他便冷冷说道:“虽然世人不传,但我曾经颇悉医术脉息,此前去探你病时,我曾经执手与君深谈,知道你的病只是有意为之。于少府,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一次又一次非要推诿敷衍河南于氏也算是世世代代俊杰迭出,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却不想反而被你小瞧了”

    此话一出,于陵则顿时懵了。他只知道杜士仪才华横溢精通音律,对于通医术这一点,确确实实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所以方才会用装病这屡试不爽的一招。如今杜士仪实话实说当初执手探病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装的,事后又给了他这么多天,结果他一无所知自作聪明一直装到现在,终于把杜士仪完全惹火了

    “我……”

    见于陵则哭丧着脸想要解释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杜士仪这才抛出了最后一记杀手锏:“我也不妨告诉于少府一件事。王少府主动撂了挑子回长安待选,去年不消说是没有音信,今年亦然,十年八年是否能候着一缺,却也不好说。琅琊王氏人才济济,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知进退的人使劲出力”

    这不但是在说王铭,而且难道不是在说自己?

    于陵则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待见杜士仪低头去看书,再也不瞅自己一眼,他想到于家虽说是数代名门,到了唐初的于志宁时,更一度达到了顶峰,可却因为恶了武后,上一代几乎无人出仕,到了自己这一代,于休烈中了进士,至于他这旁支子弟,门荫已经几乎是完全不管用了,他又不像宇文融那样有财计之能,一步步熬到县丞已经分外不易,倘若真的落得王铭那般下场,家中老小怎么办?

    “明公,此前都是我一时糊涂,望明公大人有大量,宽宥于我,日后我必定尽心竭力,再不敢……”

    见于陵则深深弯腰,喃喃说出了这么一些赔罪的话,知道让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一大截的说出这么些,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便撂下书卷问道:“此前可是范使君授意于你?”

    面对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倘若可以,于陵则根本不想正面回答。可如今非此即彼的站队已经到了白热化,他决计不能再恶了杜士仪。于是,想到当初只是因为在立后态度暧昧就被贬官的族祖于志宁,他便咬了咬牙道:“是范使君使人带话,让我没法理事就行了,我知道对不起明公……”

    “我知道了。”杜士仪露出了一个寡淡的微笑,这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武少府和桂少府如今都已经忙得连轴转,你既然回心转意,就好好把该你挑的担子挑起来,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等到这位首鼠两端的县丞终于离去,杜士仪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那刚刚换上的窗纱出神。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于陵则这种小人给踢得远远的,相形之下,直接撂挑子的王铭反而还傲气得可爱些。然而,走了一个县尉,要是再赶走一个县丞,他这个县令的刚愎之名只怕就要传开了,不得不容忍下于陵则。只希望今天这番敲打,能够让人至少不敢再这样阳奉阴违

    随着李家崔家吴家相应交了田亩图册,而城北各乡村的田亩厘定本就在吴九等人的暗地进行之中,到了六月这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杜士仪就已经绘制成了那十九村的鱼鳞册,并在核实之后,按照鱼鳞册,重新由官府制发地契,以一式两份阴阳相合为凭。如此一来,就彻底断绝了旁人作假的可能。相比地税,反而是核查户等的进展更慢,户等评定不但牵涉到一年所交户税多寡,而且还牵涉到了丁役。

    困难虽有,但杜士仪在胥吏之中挑选了精于的人委以重任,辅以自己的从者,总算是艰难地一点点推进着这个工作。然而,只从这一地更变税法的艰难上,他就知道扩展到一州一道会有多困难。现在他可以靠这些自己信任的人来监察,甚至自己神出鬼没地亲自私访,可只要地域一步一步扩大,他就只能寄希望于用人得当了。更何况,触动利益的大地主哪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之前四月成都县试的结果一如杜士仪之前预料到的那样,除却县学直送州试的那些人之外,其余并没有选出极其出类拔萃的人才,韦礼送给他的策论卷子中,大多是泛泛而谈,没有什么让人眼睛一亮的见解。而六月的益州州试,成都县学举送的士子,总共录取了三人,在总共六个人的解送名额之中占了一半,却也和往年差不多。崔颌不出杜士仪意料,名落孙山。

    为了这个,崔澹来见时,面上便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怅然。杜士仪待崔颌犹如半个弟子,哪里不知道这老翁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想要家中出一个进士光耀门楣,因此索性也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崔翁是为令长孙不得解送的事情而心中耿耿?”

    “啊?不敢不敢”崔澹知道杜士仪手段,这会儿吓了一跳,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只是惋惜孙儿不争气而已,说不上心中耿耿。”

    “令长孙勤恳好学,一心上进,但毕竟还年轻,文章诗赋还有些稚嫩,而同场之人多数比其年长,经验阅历岂是等闲,所以他今科不得解送,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他最薄弱的地方,不在经义,也不在杂文,而在策论,日后我会于此处多多指点。”

    “多谢明公,多谢明公”崔澹顿时喜出望外,心中登时不以长孙今科失败为念了。好容易想起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孙儿的科场事,他连忙轻咳了一声,这才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明公如今判成都两税使,不知道是从今往后,成都只行两税,永远废租庸调,还是……”

    “此事还得凭陛下处断,崔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个……”崔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于笑道,“是益州的其他豪族听到风声,有些忧心忡忡。毕竟,这每年平白无故多上那么多地税,他们有些心中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