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礼高义,我自然铭感五内,我并不是有意拖延……”

    不等宇文融把话说完,赤毕就打断道:“我之所以一来便如实告知宇文少府我之来意,就绝不会得了东西便立时遁去无踪。宇文少府既有疑虑,那就无需解释。这一路上,我自会善尽职责。”

    赤毕如此说,宇文融越发觉得心中愧疚。然而,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他?他还有妻子和儿女在远方守候,倘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让仇敌更加得意?而且,他仍然还留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天子在发现国家财计没有他绝不可为的情况下,宽宥他的那些疏失,让他能够起复重新回朝。也正因为如此,赤毕所求的东西,他不由得犹豫着不想给出去。当然,潜意识中,他更怕没有这样一个可靠的护卫随侍,自己根本无法在岭南生存。

    然而,等到从昭州动身前往岩州,他方才知道,这一路上究竟有多艰难。尽管说是只数百里路,可一路基本上没有官道,只有那些山间林间小道,车辆根本无法通行。而那些押送他前往岩州的军卒凶神恶煞,硬是逼着他每日必须赶路五十里以上。一个跟着他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在出发十天之后就因为发病赶路,最终一夜高热后,第二天一清早就撒手人寰。默默葬了老仆之后,宇文融自是心情越发沉重,又走了两日之后,自己也因为忧虑过重,瘴气又深,一下子病倒了。

    面对这样的景况,为首的小军官大为恼怒,本还要再逼,赤毕终于看不下去了。若非他带着避瘴气的药丸,又提早给自己和宇文融几人服下,恐怕不习惯南方气候的他们早就支撑不住了。他纵使铁打的筋骨,总不能把宇文融背到岩州这种荒僻的地方去。因此,他嘱咐另一个老仆先行看护宇文融,随即就把为首的小军官叫到了一边,以宇文融感染瘴疠为由,要求回昭州或是邻近州县暂时休养。

    “时间那么紧,根本不能宽限,更何况休养”

    “按照永徽律疏,流人如若在路上患病,就该给假调治,不在每日五十里程限之内”赤毕直接硬梆梆地顶了回去,见对方面露凶光,手甚至按在了刀柄上,他便哂然一笑道,“我并非宇文少府的从者,而是其京城好友派来随侍左右的。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到桂州都督岭南采访使张使君那里去告状,倘若张使君也不理会,我就到长安去告御状”

    说到这里,赤毕伸手在一旁一棵粗大的竹子上一按,旋即猛然出拳击去,那硕大的竹子竟一瞬间折断倒地。见那小军官为之瑟缩,他方才安之若素地回到了宇文融那儿,趁着几个军卒商量之际,把自己为宇文融请假调治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多谢,多谢你了”宇文融一时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感谢之色,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了深深的灰败。

    “宇文少府不用谢我。”尽管宇文融如今连县尉都不是了,但赤毕在岭南陪着人呆了一年多,早已习惯了这个称呼,一时半会还改不过去,“我本来是可以花钱买通他们。但这些人久在岭南,若是真的起了坏心,我一人难以抗衡,毕竟他们更识得路途。与其如此,只能暂时狐假虎威胁迫他们听命。”

    宇文融半辈子风雨,什么都经历过了,当然明白赤毕担心的是什么。他轻轻点了点头,但随即低声说道:“不过,不要送我到这桂州所领之地休养,桂州都督张九龄乃是因我弹劾张说之故,这才由中书舍人任上被贬出为外官,必然恨我入骨,想要我死也不为过。去广州”

    竭尽全力吐出这几句话,宇文融一时气喘吁吁,好半晌方才低声说道:“广州不比这里气候湿热瘴气横行,而且有好大夫。”

    张九龄何许人也,赤毕却还知道一个大概。尽管其人颇有刚正之名,但他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宇文融的安全,宇文融既铁了心要前往广州,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答应道:“好此事交给我”

    折返平乐然后回广州的这一条路,却是通衢官道。经贺州的临贺、封阳,再往东行,便是广州地界。尽管负责押送的军卒们最初还不愿意,但在赤毕经过昭州平乐时,在一处柜坊兑了二十贯钱作为报酬之后,他们的脸色就好看多了。而等到进入广州城时,同样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他们亦是好奇得东张西望,当赤毕张罗了一家旅舍把众人安顿了下来之后,几个人竟是连押送的本职都顾不上,齐齐出门见识这岭南第一大城的繁华富庶去了。

    横竖宇文融根本就不敢跑

    自己总共两个老仆,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人,因此赤毕说要到外头再买两个仆从随侍的时候,宇文融并没有拒绝。这一路上的辛苦他固然已经领教过了,可更知道赤毕这个外人为了自己同样殚精竭虑,至于些许银钱,相形之下反而是小事了。

    然而,眼看其要出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叫住了赤毕,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我毕竟是流人,如今因病暂时在广州休养,若事后才因为别人举发报到了广州都督耿仁忠的耳中,怕是讨不了好。烦请你让人去广州都督府报个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广州都督还兼领岭南五府经略使,管辖着整个岭南道,而宇文融如今已经被一撸到底,很难说再有起复的希望,因此,赤毕自然答应了一声。等到他嘱咐仅存的一个老仆好生照顾宇文融,先往广州都督府投书送给了广州都督耿仁忠,到集市上挑选了两个看上去还老实的壮健仆从回到了旅舍之后,却发现那些去逛街的军卒倒还不见回来,却已经有几个差役骂骂咧咧地从旅舍中出来,从自己面前离去。

    心中一突的他连忙带着人快步进了旅舍,到了自己赁下的院子时,就只见院子里刚刚晾晒出来的那些受潮衣服竟是被人丢得满地都是。情知刚刚那些差役来者不善,他也顾不得那两个新买的仆从了,快步进屋一看,就发现宇文融正双目无神地靠坐在那儿,一旁跪坐的老仆则是垂泪不止。

    “出了什么事?”

    “赤郎回来了”那老仆见到赤毕就仿佛是见到了主心骨一般,慌忙一骨碌起身迎上前来,带着哭腔说道,“刚刚那些是广州都督府来的人,说是阿郎因贪墨之罪名确凿,为陛下一怒决以流刑,若是还念君恩,就应该尽快启程前往岩州,而不是在这广州装病拖延时间。那几个差役说话极其难听,阿郎一时忍不住斥了几句,他们…他们出去后,就把外头那些衣架全都砸翻了。还撂下话说,耿都督有命,限期三日之内,阿郎必须立时上路”

    听到这话,赤毕登时眉头倒竖。尽管他从前对宇文融谈不上有什么尊敬抑或是其他,但宇文融被贬昭州平乐尉期间,除却那些县廨的杂务之外,默默整理的还有关于河道、盐铁、度支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手稿,他对此人涉猎财计之广,还是颇为震撼的。即便他一直觉得宇文融这次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可已经黜落被贬,现如今还受了流刑,确实真正病倒难行,有些人就连这最起码的怜悯之心也没有么?

    想到这里,他登时恼火地说道:“我去求见耿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