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当杜士仪带着寥寥数人从代州州学中出来的时候,面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

    李白、王之涣、王维、孟浩然……这些放在后世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士诗人,现如今都云集在小小的代州雁门,给本地士子谈诗论文,和本地名士之中的佼佼者酬唱往来,一时间,名篇佳作层出不穷,以至于代州的雕版印刷竟是得到了相当的发展,一套诗集印个几百卷,远销河东河北不在话下。若不是他想到如今识字的人还在少数,而且活字印刷对于排字工的要求实在太高,而现在也不到把这样的利器用上的时候,只怕还会印出更多来。

    只可惜,刘长卿已经去了长安参加来年省试。他隐约记得其人科场运来得晚,但刘长卿之前临走时,轻轻松松说只是去碰个运气,他也就没泼什么凉水,而是勉励了几句。须知以颜真卿的功底和名声,去年回京尚且没能在京兆府试和省试中一蹴而就,更何况别人?

    “郎主,起风了。”

    回头一看,见给自己披上披风的是身后的刘墨,杜士仪便微笑道:“不会怪我把你家娘子支使得团团转吧?”

    听到杜士仪如此问,刘墨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才低声说道:“只是着实有些想念……”

    “等你赤毕大兄把人手都操练好,你就去给你家娘子和她叔父帮手。你不用紧张,不是我不要你,而是那边一样要紧。你们这些人都跟了我这么多年,本来早该从部曲放为良民,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是因为人手一直调派不开,但现如今不用担心这个了。”杜士仪笑着一拍刘墨那坚实的臂膀,见其神色一正,随即深深弯腰下拜,他就轻声说道,“到了哪儿都是一样辅佐于我。”

    “是,我必定不负郎主信赖”

    知道杜士仪对于真心信赖的人从来都不会出言试探,刘墨没有再推辞,而等到骑马跟上了杜士仪之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遂拨马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对了郎主,听说契丹裹挟了奚人阿会氏和处和部去投突厥,但因为突厥左贤王阙特勤年初就死了,突厥毗伽可汗如今也不太有兴趣顾得上东边,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给了可突于一个叶护的名头,而且只是口头上的。而可突于对于笼络过来共投突厥的奚人也不是十分信任,拉拢分化无所不用其极。就在今早,度稽部吉哈默俟斤命人转送了一批奚奴到代州来发卖,说是之前被打残的一个奚族小部落的剩余族人。”

    杜士仪如今以代州长史行都督事,经手的事务众多,有些不那么重要的事,就由亲信梳理掉了。此刻听到这话,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一共多少人

    “不到三十人。”

    一个再小的部落,少说也会有数百人,如今却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所谓被打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吉哈默的度稽部尽管如今定居云州,但为了保持一定的进攻性,仍然不时派出兵马进入饶乐都督府的奚族故地进行袭扰,有时候也受命云州扫荡周围的马贼。因为记得杜士仪从前提出过的奴隶交易,所以但有俘获,吉哈默都会交给云州都督府处置,像这样作为奴隶送到代州也不是第一次,但这次竟然是发卖……

    不过,已经没了部族家人的异族奴隶,不管是卖给哪个唐人,日子总会比在草原上流浪求生来得安稳,所以奚奴伤主的事,这几年来还从未有过。

    “去看看吧”

    杜士仪正好今日便装,又有些闲暇,再加上这是契丹和奚族争斗之后的结果,他便想当面看个仔细。当下刘墨便对其他从者吩咐了几句,自己在前头引路。当众人来到代州东市的时候,这里赫然是沸反盈天热闹非凡。因为是十五,东市百戏云集,有胡人吞火,有民间艺人的绳戏和刀戏,再有卖艺的、杂耍的、表演幻术的……加上林林总总各式各样小摊小贩,越发显出了富庶安定的氛围。

    “也只有初一十五,人才会这么多,不过那些铺面已经有不少抱怨了,说是外头这些杂耍的和小摊贩占了地方,害得他们做不成生意。”

    刘墨所言,杜士仪听了不禁莞尔。等到再前行不远,各种声音就更加杂乱了。这种特有买卖奴婢的人市,他从前很少会涉足,如今放眼看去,两边各种各样的招牌全都是挂在一个个男男女女的身上,昆仑奴也好,新罗婢也好,甚至胡姬、侏儒,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大多数人的眼神中并不仅仅只有麻木,而是还流露出希望和期冀。毕竟,倘若能够落在一个好主人的手中,也就意味着下半辈子终于有了依靠。

    至于那将近三十名奚奴,则是身处人市最中央,一家最大的商行之中。大约是因为家园被人焚烧灭亡,族人在眼前死去,而后在流亡途中又被奚族度稽部掳获,紧跟着颠沛流离被转卖到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显得消瘦而憔悴,眼神黯淡无光。而他们的这种状态,让吃下了这一批奚奴的商行主人百里鸿很有些着恼。

    一早上也有不少买主过来,听说是奚人的战士,原本打算买来作为护卫,可一看到这样的精气神便大摇其头。若非考虑到几鞭子上去,只怕会让原本就萎靡不振的他们更加糟糕,他恨不得兜头兜脸把这些家伙狠狠教训丨一顿。正当他想着万一人卖不出去怎么收拾这些家伙的时候,就看见一行人进了门。他立刻端着笑脸迎了上前,可等到他认出为首的那年轻人身后随侍的刘墨,立刻大吃一惊,若非刘墨向他打了个手势,他险些一嗓子嚷嚷了出来。

    擦了一把汗的他小心翼翼把一行人迎了进来,又偷眼瞥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赔笑问道:“这位……郎君,是来看这些奚奴的?”

    “看上去无精打采……”

    杜士仪眉头一挑,随即便径直来到了一个壮年奚奴跟前,直接用奚语也就是契丹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连问了好几遍,那个胸前一道长长刀疤,年约三十余的奚奴方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河东河北两道之中,能够通晓奚语的人并不少,早上也有买主直接用奚语问过,但没有等到回答就不耐烦了。此刻,那奚奴盯着杜士仪看了半晌,这才迸出了两个字:“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