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裴光庭宅,在好不容易迎来了十数日的安定之后,这一天傍晚又陷入了慌乱。侍中裴光庭在从门下省回来之后,便突然昏厥不省人事,尽管裴稹立时归来,之前就留在裴宅的大夫也紧急施救,可裴光庭虽是堪堪醒来,半边身子却已经不会动了。无疑,这一次的骤然昏厥比之前的病更重。可即便到了这个份上,在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之后,裴光庭却抓着裴稹的袖子,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把我书斋书案上……左边第三卷奏疏……呈送陛下……”

    尽管是身为最亲近的儿子,但裴稹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听清楚了父亲的意思。眼见裴光庭那依旧不容置疑的表情,尽管他想要劝说,最终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可是,等到他进了书斋找到那一卷奏疏时,却忍不住担忧翻开来看了看,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登时面色大变。

    今天中书令萧嵩和父亲之间的争执,须臾就已经传到了其余各处,甚至连高力士说的话也一并传开,尽管他只是京兆府录事参军,但此中细节却也有人在他面前搬弄。事情到了这份上,父亲再这样固执己见,只会触怒天子,更何况这只是意气之争

    不见当初宇文融和崔隐甫一直逮着张说不放,由是天子盛怒之下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一边令张说致仕,另外一边则令崔隐甫侍母,宇文融外放?如今父亲倘若和萧嵩继续这么顶下去,只怕会……等等,莫非父亲想的就是和萧嵩两败俱伤?没错,定然如此,要知道,这些天父亲虽然每天坚持去门下省理事,可其实之前的病根本就没有好,或者说只是强行压下……

    裴稹越是想越是心乱如麻,捏着那奏疏竟是进退两难。可就在他犹疑之际,外头传来了砰砰敲门声,紧跟着就是一个仆从惊惶的声音。

    “郎君,郎君,郎主又昏过去了”

    当裴稹匆匆冲进了裴光庭的寝室时,就只见母亲武氏正呆呆地被侍婢拉开,一脸的茫然无措。而床榻前,那个长安城中出了名医术精湛的大夫正在死命地忙活着,意识到如今的情形很是不妙,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奏疏,一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竟是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裴相国如何了?”

    认出那是李林甫,武氏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李林甫的手:“十郎,裴郎回到家便昏厥了一次,刚刚苏醒不过片刻,就又昏过去了”

    李林甫见武氏梨花带雨,比平日更添三分妩媚,可这时节他半点风花雪月的兴趣都没有,张了张嘴后却没有劝解。在看到裴稹也走上前来后,他慌忙将武氏交托给了一旁的两个侍婢,迎了上前后低声向裴稹问道:“裴相国的情形真的很不好?”

    裴稹知道,李林甫是父亲最信赖的僚友,因此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后就低声说道:“父亲之前就是强撑着复出的,其实病情只是用了虎狼之药暂且压下

    “糊涂啊,糊涂我和他相交了这么多年,他怎么竟然这么糊涂”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李林甫立时反应了过来,竟是捶胸顿足,“他比萧嵩那老匹夫年轻十岁,总比他耗得起,怎么能作践自己的身体裴兄,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自己的妻儿着想”

    武氏原本就已经哭成了泪人,听到李林甫这般说法,她就更加禁不住眼泪了。就连裴稹,在听得李林甫这样的悲叹后,也不禁心酸悲切难当。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李林甫方才看着裴稹问道:“道安,裴相国在昏过去之前,可有什么交代你的话?”

    李林甫不说,裴稹简直几乎忘记了手头那一卷奏疏。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往右手看去,而李林甫自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瞄了一眼后心里一缩,继而就低声问道:“莫非这是裴相国要上呈陛下的奏疏?如果可以,能否让我一观?”

    裴稹本想拒绝,可这时候,武氏已经甩开侍婢上了前来,沉声吩咐道:“大郎,你阿爷和李十郎向来交心,若是你阿爷留下什么东西要进呈,让李十郎看看也并无于碍之处。就算有什么难处,也总能够多一个人商量。”

    关键时刻能有武氏帮忙说话,李林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果然,裴稹在母亲的游说下终于同意了,双手将那一卷东西送到了他的面前。他连忙伸手将其一把抓了过来,定了定神后缓缓打开,等到一目十行看完,他就立时深幸自己还好紧赶慢赶地到了裴家,否则万一裴稹真的按照裴光庭这话把奏疏呈递上去,那么别说裴光庭自己,他也非得被给拖累得害死不可

    深深吸了一口气,李林甫见那边厢大夫还在紧急救治裴光庭,他连忙打手势示意武氏和裴稹跟着自己到角落处,这才压低了声音。

    “道安,不知道裴相国这一通奏疏你看过没有。倘若看过,应该知道利害,这样的东西若是送上去,朝堂必定一片哗然,要知道,这得罪的不是一个两个人,也不是五六个人,而是这次和我一块主管铨选的其余九个人全都扫进去了而且,裴相国这次是直接驳了一百多人,难不成这一百多人全都有问题,只要别人找出一个没问题的,反而是裴相国要吃亏唉,我之前已经苦劝过了,可他就是不肯听,没想到如今病成了这样子,他竟然还……”

    李林甫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唉声叹气满脸痛惜。而武氏原本就对李林甫信之不疑,这会儿顿时慌乱得无以复加:“那可怎么好?裴郎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若是真的相争了起来,他又不能辩解,又不能回击,岂不是任由别人言说是非?十郎,你和裴郎多年僚友了,好歹给出个主意吧”

    裴稹也早就想到了李林甫说的那些话,此刻见母亲惊惶问计,他也就开口问道:“那李侍郎觉得应当如何?”

    “这奏疏,先瞒着裴相国,就说送上去了。”李林甫见武氏立刻点头,而裴稹却还有所犹豫,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道安,不是我不想遵从你阿爷最后一点愿望,实在是现如今的情势,要两败俱伤都难我自己就是吏部侍郎,难道我不希望这铨选大权如同从前一样掌握在咱们手中?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说一句不好听的,要是你阿爷有个三长两短,想扳倒的人却没扳倒,到头来别人反而报复凌厉,你怎么办,你阿娘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