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前后的天气本就一阵凉,一阵热的,夜间蚊虫又多,这几年段临霜的睡眠原本就极浅,这几日来根本就没睡过几次好觉。因此,枝头鸟儿才鸣了第一声,她就一个轱辘从床上挺了起来。

    好歹今天还有个能叫人提神的热闹可凑。

    人们说起闯荡江湖总是会充满向往神色,仿佛他们武林中人每日都过着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生活,这话虽然不算是全部的假话,但也不完全是真的。对于想要一举扬名立万的人来说,江湖生活自然不可谓不刺激,可对于像她这样想要隐姓埋名的人来说,只是在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都足以算得上是一场冒险了。

    段临霜并不恨清泉山庄。她曾经恨过,恨清泉山庄给她带来的一切,姓氏、命运、地位、责任。

    “你是我段家的女儿,你代表的是我清泉山庄的脸面。”段天问曾不止一次这样告诉她。

    儿时的她从未反抗过。她想要做一个让段天问满意的女儿。她学着哥哥的样子,学琴、练剑、读书、写字,学做一个合格的段家人,迎合段天问对她的期望。或许,也许有一天,她就能够和哥哥还有族里的师兄弟一样,出去游历江湖、结交各路好友、成为人人羡慕的一代名侠。那时候她还以为,她只要做个让段天问满意的女儿,她便不会走上姐姐那条路,而日子也会像这样一直平稳地流淌下去。

    她以为而已。

    段临霜摆正了镜子,把头发高高扎起再紧紧束好,然后披上了一件深青色的宽大外袍,掩盖住了身体的曲线。她的五官本就生得不如一般女孩子那样柔美,再加上她为了改变样貌刻意拿粉黛加深的轮廓,这样一看反倒还比她女装时候更多几分英气。

    她早已不再恨清泉山庄了。从逃出家门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放弃了恨的立场。

    ※※※

    摆台的地方离客栈并不远,就在白马镖局的大门口,乍一看算不上什么阔气的台面,只是拿草绳子与竹棍略略围了个圈,就当作是一个擂台了。段临霜原本还有些失望,但到走近时才看清楚这里面的门道。草绳依旧是普通的草绳,竹棍也只是普通的竹棍,可这白马镖局门前的路皆是由千斤重的石板堆砌而成,寻常人拿着利器都未必能把它凿出个口子来,此时那几根竹棍却稳稳当当插在石板中央,足见这位天涯人的功夫不浅。

    此时距离约定时间尚有一段时间,街上行人不多,段临霜环顾四周,寻到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茂密古树,然后施展身形跃了上去,满树的叶子只像被微风刮过似的轻轻摇晃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连一片残叶都没落下。

    段临霜整了整头上的斗笠,将自己藏在暗影中。自小在家中她便是个异类,相貌不及大姐段临雨温婉柔美,武功及不上哥哥段临风潇洒凌厉,唯独这一身轻功像是专得了祖师爷眷顾似的,从小就比别人学的快,她的师兄弟还在对着书上的身法步形发愁时,她已经能够像猫儿似的飞檐走壁上蹿下跳了。后来想想,大概也算是命运在冥冥之中对她的补偿。

    正想着,底下白马镖局突然就热闹了起来,一群年轻镖师簇拥着杨总镖头走了出来,杨总镖头沉着脸,正一言不发地盯着白马镖局门口那几道铁棍发呆,铁青的神色将他左脸上那道疤衬得更加可怖吓人。段临霜偷笑了一声。看样子昨晚没睡好的人不止一个。

    “这位少侠,你倒是占了个好位置。”

    段临霜正倚在树干上懒懒发着呆,突然身边响起一声轻笑,吓得她差点从树上滚下去。等到她重新稳下来,才终于看清身边这个人——竟是一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年轻姑娘,那姑娘唇红齿白,清眸流盼,只施了淡色粉黛,却有种说不出的明艳风姿,正笑盈盈看着段临霜。段临霜自觉自己算不上好看的那一类女孩,但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不少漂亮姑娘的,在她见过的这些漂亮姑娘中,没有一位像她这样好看到让段临霜一个女孩子看了都说不出话的。

    “怎么了?”那姑娘见她不说话,便自顾自坐到了段临霜的身旁,“你也是来看‘天涯人’与白马镖局这场比武的?”

    段临霜本不想接话的,倒也不是她对面前这个人有什么意见。前两年清泉山庄派人来找她,她为了掩人耳目都尽量避免与生人交谈,自此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能不与人多言就不与人多言,尤其是这种上来便和你自然熟的人。但或许是因为人天生对长得好看的人有一种亲近感,又或许是因为她实在太久没有与人讲话了,段临霜犹豫了片刻,还是与这姑娘攀谈起来。

    “姑娘的轻功不错。”段临霜说话时刻意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一些,毕竟自己在人家眼中暂时还是个‘少侠’。

    “这话怎么说?”那姑娘眨了眨眼。

    “很少有人能够不声不响靠近我。”段临霜说,接着她又意识到这话有些自满,立刻加了一句,“我不是在说……我的功夫很好的意思。”

    那女孩儿又笑了,她本就生得标致,不笑时还有几分清冷味道,笑起来便如同春风化雪,叫人挪不开眼。

    “能上这棵树的人,功夫都不错。”那位姑娘抬手指了指周围,又指了指她们身下,认真道:“你看这树,长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的屋檐距它都足有七丈远,要想坐到这个位置,唯一的路径就是由屋檐踩着底下包子铺的顶棚过来,可那棚不过是一块粗布四根竹竿撑起来的,轻轻一碰便倒了,你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坐在这,可见脚下功夫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