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野用到了“尔其慎哉”四字,那便不是平常不靠谱地扯淡、说冷笑话。话音落处,李渔脑后顿时浮出一轮清光,清光中,当初授予他的太渊宫符印一闪即没。

    魏野从袖囊中拈出绿玉瓶,将玉符塞拔开,倾出一滴流霞水母。

    日光映照之下,这粒凝结太阴月华而成的流霞水母,在半空结为一粒灿然宝珠,幽幽月华随日光激发而起,映照在湖面上,闪动千倾银鳞。

    粼粼水光间,云烟漫卷,似造化神秀,又恍如玉女投梭,转眼间水云了些庄稼把式便以为天下无敌,结果被师父王进一招打服。

    轻狂不知世事,与做了山贼的朱武等人论交,却被山下猎户轻易看破关窍,告到华阴县里,不得不破家逃亡。

    短短几年间的种种经历,此刻转眼如走马灯般一样样转过。史进眼看着王进去了延安府,史太公转眼一病不起,眼前自己与朱武这些结寨的山贼称兄道弟,却走了风声,不得不砍了那首告的猎户与两个华阴县都头,一把火烧了史家庄,在江湖上亡命。

    可面前这小厮要是俺史进,那俺又是谁?

    先天灵明之所以可贵,便在于智慧生命在漫长的进化中,有了这样清晰的自我意识。这一问“俺又是谁”起处,这一片烟蒙蒙的地界中,那些村庄,那些面孔,那些过往,似乎更加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更加清晰鲜明。

    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中,龙兽鸣啸贯穿烟海,如虹挂天般的长阔龙身,直落在了史进面前。

    按常理讲,这样一条庞然大物落地,就算不撞个天崩地裂,也免不了一场地动山摇,然而龙身触地瞬间,那些黑曜石般的鳞甲转眼间就化作片片鳞光,飘飞旋转间,显出一道高大人影。

    史进望去,但见这人满头白发如雪,寿眉似剑入鬓,一部修髯恍如千条银线飘拂胸前,看上去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寿数,只觉得这老者气度俨然,举止闲雅,仿佛与画上仙翁一般。

    再看他头上戴了一顶精铁锻造的高冠,上盘着双龙捧日之图,冠身簪着青玉横簪,玉簪两侧垂下冠缨,更透出一股威赫庄严之感。史进不认得这是古时诸侯所戴的委貌冠,只是想道:“这老先生脖子倒是有气力,撑得这样沉重的大帽子!”

    老者身上,原本只穿了一件皂布长衣,然而龙鳞飞旋间,却是片片依附在布衣上,化作了一件黑底玄边、满身火色的朱锦法衣。老者双肩更多了一领异兽皮毛织成的云肩,无端更多了几分华贵气息。

    只听这老者口中吟哦道:“拈花灵鹫谈空,点石虎丘说有。常发天龙啸,更胜狮子吼。曾借龙树华严藏,堪笑铁塔金刚手。”

    吟哦间,老者一手拄着根翠玉琢磨的龙首短杖,走到史进面前,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方才笑道:“不想你这少年郎,经历一番劫磨,今日终于到了灾满脱难之日,可喜可贺。”

    史进见着巨龙化形成人,又见这老人虽然须发如雪,却面色润泽如白玉,不要说老人面上的寿斑,就连皱纹也不见一丝,真应着鹤发童颜的老话。他也不觉害怕,叉手道:“老先生,俺一身好手好脚,怎么说俺灾满脱难?”

    老人摇头笑道:“九纹龙史大郎,你在瓦罐寺里借宿,却不知道那瓦罐寺里的主持和尚崔道成,江湖外号‘生铁佛’,与他那师弟飞天夜叉丘小乙,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妖人。他们趁夜里对你下了闷香,要用你生祭邪神炼那妖法,若非老夫出手,你此刻早已魂飞魄散,连身子都被他们做了馒头馅儿吃下肚去!如今你神魂复元在即,眼见得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汉,自然是灾满脱难了。”

    听着老人这样讲,史进想了想,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这样一件事,却是没什么深刻印象。可想明白了,他也不含糊,当即一礼道:“老先生搭救,此恩此情,俺史大郎没齿不忘,日后老先生用得俺史大郎处,便只管吩咐,俺豁命为老先生去办便是了。只是不知道老先生尊讳,仙乡何处,俺日后没处去找。”

    老人摆手道:“些许小事,大郎何必在意?老夫乃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俗家姓李,名孤竹,道号玉京子,大郎唤吾一声竹翁便可。也不瞒大郎,老夫本非凡人,已在沥泉山修道千年,将来有化龙飞升之望。此番救下大郎,不过适逢其会,老夫更非施恩图报之辈,何必言谢?”

    史进听得对方自承非人,不由得想道:“这老人自称是龙神,莫非这里就是龙宫了?俺听说书的瞎先儿讲,海中有个大蚌壳,本是雉鸡精变成的,张开壳来吐出蜃气,就成了一片迷眼的水雾,变出这怪样来。俺想那蜃气总归着龙王管辖,莫非方才所见的景色,都是那蜃气作怪?”

    似乎看出了史进疑惑,玉京子将手中翠玉杖点了点地,道一声:“大郎,沉眠多日,绝粒丹药力将尽,还不快些醒来?”

    一句“还不快些醒来”,史进只见老人身形转瞬消失于面前,剩一片白茫茫烟云入眼,他还待问话,人已经不觉睁眼坐起。面前所见,只是一间素净客房,桌上放着一面铜镜,正对着他的脸。

    镜中,史进额上一点朱砂龙纹,显得格外鲜活抢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