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间,佛山镇上的商户匠人都接了大大小小额外的生意。

    瓷行里的粗瓷杯盘,成筐地卖了出去;南货行、水果行、茶庄、酒坊、一应吃食铺子,都领了单,认了捐;香烛铺、纸扎店里,从店主到伙计,一个个彻夜不眠,只是拼命赶造迎神的甲马、供神的彩灯;就连铁作行的匠户们也不闲着,这些膀阔腰圆、成日把辫子扎在额头上的汉子,向来是神轿出行时候的主力军,除了铁作行供奉的妈祖娘娘,余下各处神轿,也都以请几个铁作行的朋友扛轿为荣,酒饭之外,还有好几吊赏钱奉送。

    整个佛山镇上,人人说起来无非就是四个字:“开山大典!”

    不但佛山人如此,就连广州城里也有不少浮浪子弟、花鸨流莺、外埠行商、好善信士等等人物,一起向着佛山镇涌来。

    这样的情形,放在别处,尤其是山东、直隶等地,地方官就要直接以聚众生事的名义,驱散了事。然而有清一朝,官员的执行力一向就是个悲剧,在康熙、雍正两朝,勉强靠着最高统治者不眠不休地处理政务,才算是将地方盯得紧紧的。

    然而乾隆一朝,不管怎样说,爱新觉罗弘历多少还是在继位之初捏着鼻子装了好些年的宽仁酋长,像雍正那样成天与官僚集团斗智斗勇的事终究少了许多。这种“宽仁”,便促成了一样封建时代无可避免的绝症,直至清末也未见起色财富兼并。

    乾隆一朝,民间的财富更为迅速地向着官员、士绅、大商人这三个阶层中淤积,而不论是官员、士绅还是大商人,他们对财富的利用效率永远是极为低下的。算来算去,也不过是兼并土地、囤积金玉珍玩,或者如扬州盐商那样将心思花费在吃喝与修园子上面,等而下之的,则是捧戏子、玩女校书之类。

    所谓“煌煌大清”,gdp长期占据世界第一,结果无非是财富淤积在仅仅占据极少数的一部分人手中,而整个社会中的大部分人,却要面对无时不刻的天灾与人祸。于是先是云贵、台湾等落后地区乱象起伏,而后白莲教起事席卷川陕,到了嘉庆继位后,就连下层满人都不得不仰赖天理教主持的民间互助行动维生,最后演出了天理教攻打紫禁城之变,让嘉庆哀叹:“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了。

    不过事情总要从两面去看,便如广州、淮扬地方,财富的淤积固然造就了大批豪富的官员士绅和巨商大贾,但是伴随着这些豪富阶层的日常花用,也随之诞生了为他们服务的市民阶层。正如宋时将天下财富聚集于都城,于是在汴梁就诞生了“笼袖骄民”,同样在清代,广州独占出口贸易之利润,淮扬把持盐业漕运之重利,也随之催生了这两地的城市文化,隐隐于满清十三省之中,显得相对宽松、开放些。

    甚至比起广州城而言,佛山镇这地方,居民的主体是商人和手工业者,官僚与士绅所组成的网罗,在活跃的经济力量面前,也不得不有些许的松动迹象。

    虽然只是些许的松动,也足够某人展布了。

    ……

    ………

    四更天未过,北帝祖庙偏殿的大魁堂中,把“道海宗源开山大典”当成“迎神赛会”张罗的人们,一个个都聚集过来,也有在各村各社薄有脸面的小乡绅,也有各条街上有声名的工头。

    这些人一一与总理其事的顾老夫子见了礼,便一个个回报了各自负责之事的首尾。

    “牛路村霍家祠堂三老爷托我来报,霍家上下已经备好行宫北帝爷爷出行所用赤霞八宝官袍一领,上好苏绣,簇新现造!”

    “福德铺、耆老铺、富文铺、明心铺、丰宁铺、石路头铺绅民各为北帝爷爷敬献神功戏三十台,各八音班、女乐班、广东班老师傅已在万福台前伺候!”

    “锦澜铺、桥亭铺、山紫铺、真明堂铺、观音堂铺、医灵庙铺绅民各为北帝爷爷敬献武当仙山、紫霄金阙、五龙捧圣、北天瑞宫、群仙朝礼各色大小爆竹山子十五座,各用百人花队护送,只等吉时动身!”

    “万真观谭定仙老法师、观音堂奕辉法师、明隐庵淡然法师为首,佛山镇二十一所庵观,三十四名在册出家僧道,俱已备下斋仪,恭迎北帝爷爷出巡,并为魏真人升座道贺,祈祝神光普照,众生承恩,广披法雨,四众沾润!”

    这一条条消息传过来,还只是俗家人与出家人的事体,然而接下来的事,却都是佛山那上百座神庙的庙公庙鬼们为这场大典增添些不知该说是庄严还是诙谐的气氛:

    “突岐铺镇江龙王庙神轿已备,庙祝祝彪在外,为镇江龙王老爷向北帝爷爷递手本求见!”

    “大基铺大王庙神轿已备,香公林安福在外,为南海广利大王爷向北帝爷爷递手本求见!”

    以这两处神庙的庙祝带头,便是佛山镇各处有名神庙的庙祝们头上缠着鞭子,头顶香盘,将一道道手本递到北帝祖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