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石羊头这里怎样的卖弄风云,日头该朝西走还是朝西走。

    从石羊头往西,沿着那条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河西走廊直出了敦煌郡,玉门关外那一条直通西域的商路,便在这里走入白龙堆。

    说是白龙堆,这里却是根本没有蛟螭虬虺这些龙种所热爱的水泽湖泊。正相反,这里除了干热的风就是细碎的砂,赶着骆驼的商队留下的足迹转眼就消失无踪,灼目的阳光会把人眼闪得眼前一片发白,看着什么都是白惨惨的。

    偶尔,这些穿越沙漠的商人会在路边找到指引前路的道标半埋在黄砂中的洁白骸骨。那或者是倒毙在道旁的骆驼,或者是在沙暴中殒命的倒霉鬼,除了坚硬的头骨还抵御着风砂的刮磨外,那些细长的肋骨、腿骨,早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

    就算侥幸闯过了白龙堆外围的沙漠,进入白龙堆的中心,也不比沙漠中更好过一些。这里到处是纵横蔓延的土垄、岩脉,像是一条条沉睡在荒漠中的龙,百条、千条,眯着眼睛打量着来访者。

    白龙堆偶尔有马贼盘桓,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迷失的亡魂、沙中的妖魅欢闹的乐园。走入这里,年青的商人都得握住手中的刀剑,要提防的不但有残忍的马贼,还有会突然张开嘴的岩石、阴影中蹿出的爬虫的长信子、夜间月下惨白的光影、黑暗地窟中突然爬出的干尸。

    虽然白龙堆是从博望侯凿空西域那时候就定下的名字,可操着吐火罗语或是波斯语的商人们,更愿意管这样险恶的鬼地方叫做魔鬼城。

    在这样的地方走一回,再坚定的朴素唯物主义者也会变成虔诚的信徒。不管是中原的祝官那描着星图的符咒,还是祆教精美的经文匣,或者一尊小小的铜佛,就成了商人们不可离身的宝物。

    如今在胡商中风行的还是祆教这个在安息帝国享有了数百年荣光的宗教,从安息帝国起步,向西试图朝着地中海扩张,并和拿巴泰、希木叶尔地方的游牧部落民族(古代阿拉伯人)进行着改宗的战争。

    说战争或许言过其实,安享了数百年安息帝国的国教尊荣位置的祆教教团,像是受到了神灵的启示一样,突然爆发出了极大的热情,想要传达阿胡拉的诫命到万邦去。他们在西方用弯刀教导那些信奉众神的牧民,在神和脑袋中间选择一个更有价值的东西。在波斯人的弯刀所不能抵达的地方,他们就开始貌似谦恭地向罗马帝国和大汉帝国的总督、太守们宣传自己信奉的教义的好处。

    当然,谦恭只是暂时的,在安息帝国所能控制的地方,异教徒不论是犹太人、罗马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管他信奉耶和华还是朱庇特,等待他的就只有拜火教的祭司们领导下有组织的劫掠。抢夺异教徒的财产、贩卖异教徒当奴隶,已经成为了安息帝国最受人欢迎的一门生意,这样的转变甚至让其他地方的拜火教徒感到恐惧。

    原则上,拜火教有着内容庞杂的圣典、贤者查拉图斯特拉留下的诫命、众多的礼赞仪式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禁忌。只有那些从小受到严格教育、知识最为渊博的祭司才能掌握这些要点。但是这些时候,自称“瓦赫比耶”的经师,取代了那些老祭司的工作,大量的赞礼被取消,代之以每个信徒都必须完成的五种功课。阿胡拉玛兹达的属神们,也不怎么在经师们口中提到了,对于很多年迈的拜火教徒来说,他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个仍然挂着拜火教招牌的,另外一种事物。

    比如此刻,带着自己的骆驼队走入白龙堆一隅的商队头领吉尔巴,作为一个传统的安息商人,虽然他也带着修订删减过的新版经文匣子,却并谈不上是新派拜火教的信士。但是不得不说,新版的祷告文比旧版的简洁许多,而且生活中也没有很多需要请托祭司去主持的仪式,作为一个死硬的老派拜火教徒,吉尔巴就这么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宗教改革。

    带着帮伙和搭伴的商人们将临时的宿营地处置一番后,吉尔巴取出一条最好的毡毯,仔细铺在地上,面朝安息方向那缓缓西坠的夕阳,开始做祷告。

    今年汉地的气候越发干冷,趁着夏秋之交的时候抓紧时间朝安息走。再不快些,就到了冬天,戈壁滩上的河流水源都会消失无踪,没有水,商队可是没法子走完那漫漫长路!伟大、至高、唯一的阿胡拉玛兹达啊,保佑我们平安地到达目的地吧。

    正在他虔诚祷告的时候,吉尔巴的四周光线突然暗下去了,身后有帮伙惊叫起来:“头儿,看我们头顶上那朵乌云!”

    吉尔巴抬头一看,原本空荡荡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山峦般的乌云,像是一团不能描述的怪物般在天空中蠕动着。乌云投下的暗影,不多不少地,正好掩盖了这支商队眼前所见的区域。然而这块乌云很快地就被切割开了,像是天地之间有个看不见的巨人正以天幕为案板,大把地揉捏着这团乌黑的面团。

    在这只无形之手的揉捏下,乌云散成了数百朵,就像是铺满在案板上的饼胚。只是这些蠕蠕扭动不止的乌黑饼胚,丝毫没有顺从那只无形大手的意思,翻滚得更加暴烈,还隐隐有雷光碧火从云朵中流泻出来!

    光与暗在白龙堆上空的厮杀,显得如此明显,又如此惨烈。而在光暗交替间,这一支商队看起来又是如此的渺小。

    吉尔巴带过很多次商队,见过半夜里沙漠中幽灵们乘着月光飘舞,见过废弃的城堡中亡者们背靠着断墙追忆似水流年,但是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天象!

    他按禁了头上的风帽,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起来:“都给我趴下!抱紧了骆驼脖子,护好脑袋,不许抬头!向自己信奉的神祈祷吧,我们只能做到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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