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进勋

    商成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激动,挺身站得笔直。他刚才突然听说自己跃过旅一级的指挥官而升任一军的司马,心头激荡之下,竟然忘记了这个职务意味着更大的责任。现在,他才刚刚明白过来,他要指挥的将不再是一旅的两三千人,而是一军的一万多兵。他要为这些人负责!要为整个中路军负责!可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为这么多人负责的能力……肩膀上骤然增添的重担,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助和慌乱,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萧坚阴森森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商成。他在观察这个年青人的反应。说实话,他很激赏商成提出的有关大军突围的建议,虽然这个年青军官在突围方向上的判断有些不切实际,但是仅仅凭着这份独到的眼光和过人的机敏,就让他起了爱才之心——要是有机会,他一定会把这年青人带在身边,好好地指导一番,找机会再把他放出去在地方上做几任实职,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一员独当一面的好将领!

    可商成直到现在也没说一声“遵令”,又让他心头难免涌起一阵不快,口气平淡地问道:“怎么,你不敢和老夫立这军令状?”

    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商成忍不住迟疑了一下,旋即又象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倔强地昂起头说道:“职下不是不敢,只是还有几个问题!”

    “你说。”

    “职下只是个正七品上的归德校尉,号令不了一军的将士。”

    萧坚一哂,说道:“让你去统率一军,当然不可能不进你的勋,”他从桌案上拿过一份文书朝商成一晃。“这是行营签发的进勋文书,早就预备好了,只差我和陈柱国用印一一等你再出了这个营帐,就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当个军司马,绰绰有余。”

    商成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说道:“职下还有问题!燕山中军人员、装备、训练状况、战斗意志和后勤补给等等事宜,还有突竭茨在南面的防守布置,兵力部署,纵深据点……职下都是一无所知。大军向南突围的路线,目标,道路状况,沿途地形……”

    萧坚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该你知道的,总会告诉你的!”

    “那职下就没有问题了。”商成说着握拳抵胸再行个军礼,“职下遵令!”

    萧坚点下头,取了自己的将军印信,在两份公文上鉴过印,递了纸给陈璞,自对那圆脸的将军说道:“奉仪,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也不解释多话,起身就朝后帐后,将出营帐,又吩咐道,“来人,去给几位将军预备饭食。”

    三个将军连同陈璞一同起身恭立,目送萧坚离开,这才各自重新坐下。被称为“奉仪”的圆脸将军对商成一笑说道:“商将军也坐吧。”

    商成已经从这个人的表字里知道,这个人就是燕山行营的军务参知疏密主事兼中路军副帅郭表郭奉仪,正是自己如今的顶头上司,说一声“谢副帅赐座”,就依令坐下。

    郭表指了另外三个人为他一一绍介:“柱国将军你是认识的。这位是中路军副帅廖重将军,这位是莫干老营的指挥何远何将军。本来行营知兵司主事方导将军也在的,该由他来给你分说情况,不过他临时有点事,在你来之前刚走,只好由我来说了。”

    老将军萧坚一走,廖重何远两个将军的神色也活泛了一些。何远细眉毛长脸膛,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骨溜溜地东瞅西看十分灵活,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个安稳人。他在椅子上拧胳膊踢腿坐不安生,一会要水喝,一会又喊人催着要夜饭,站舆图前扫几眼,咕哝两句又扒肩拢臂地和萧坚的中军官窃窃私语几声,两个人都是咕咕嘎嘎地吞声怪笑。一转头瞧见陈璞在桌案边似听非听,他又赶紧回来端正坐好。廖重的年纪显然比两位同僚大得多,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低垂着眼皮听郭表说话,时不时还插上两句嘴,把需要注意的关键地方一一指点给商成。

    郭表面相虽然和气,说话却是简明扼要,燕山中路军三个旅如何,各旅的旅帅都帅又是如何,兵士的训练装备再是如何如何,丁是丁卯是卯譬说得一清二楚。至于突竭茨在南边的防御情况,已经查清的兵力部署,附近的呼应增援,包括大军为突围所作的各项准备,突围的时间,选择的道路、沿途地形、后勤补给……等等情况,都条理分明地细说了一回。

    商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记,循了印在脑海里的舆图相互对照,已经对整个莫干寨的局势有了通盘了解,对中路大军如今面临的困境更是心中了然。

    末了郭表说道:“……行营反复商谈,最后的决议就是这样,大军以燕山中军为先导,骠骑军七个营加渤海卫左军一部为后卫,向南突围,争取在五日内赶到鹿河,在黑水河和鹿河一线形成第一道巩固防线,在白鹅湖建立第二道防线,以保证大军顺利撤回燕山!”他看商成眯缝着眼睛似乎是若有所思,便问道,“商将军是不是觉得哪里有不妥当?”

    商成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询问,蹙着眉头只是凝思。这帐篷里点着几十根蜡烛,缕缕黑烟随着熊熊烛火袅袅升腾,前后帐门又都用皮幕掩住,一点风也不透,所以满屋子都是羊油燃烧之后留下来的膻臊气味。他有眼疾,最耐不住的就是闷热干燥,前头萧坚在的时侯,他要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能不打叠精神小心答话,现在心病一去心头一松,再加满脑子的计算方案企图纷沓来去,头绪纷繁一时也理不清思路,不由自主就揭了眼罩拿在手里,顺手撩起短褂的衣角,轻轻地擦拭着眼眶里溢出的泪水。二十多天的决死搏杀亡命逃窜,他脸上早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此刻取了眼罩,只见向下翻扯的眼睑上红肉沥滟血丝密布,白生生的大眼球夹在遮压的眉骨和凸鼓的颧骨之间,似乎每转动一下,就颤颤巍巍地随时有可能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再加上那道横跨半张脸的偌大伤疤,形容陡然间就变得犹如厉鬼般狰狞可怖。

    三位将军都是死人堆里滚爬过来的人,早看惯了生死,伤疤缈目在他们眼里更是寻常小事,所以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可他把眼罩一摘,三个人都是神情一滞,目光和他一对,霎时间仿佛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身不由己便急忙掉转避开。

    商成自己却不自觉,放下衣角,一手握着眼罩,一手慢慢捋着箍绳,沉吟着说道:“我还是觉得向东比较好。虽然说三次试探,东边的敌人防守层次很分明,抵抗也很顽强,而且根据军报,最近几天敌人在东边有大量增兵的迹象,似乎敌人也在加意地提防我们向东走。这一切都说明,从东边突围的难处不会比南边小。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反过来思考这事呢?首先,敌人为什么怕咱们向东?按道理说,东边有易守难攻的白狼山口,他们根本不需要再在这个方向上布置重兵。敌人甚至可以只驻扎少量的队伍,防着咱们从东面出去绕道突击南边,就足够了。可他们偏偏要派明显是多余的队伍过来——为什么?”

    几个将军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商成的疑问,在之前的几次军务会议上也被人提出来反复讨论过,也有人判断,这多半是因为杨度的右路军已经威胁到突竭茨的后方,这时候大军应该尽快向东突围,和右路军合兵一处,一面扼守白狼山口,一面迅速东近击溃突竭茨山左四部,打通回赵地的通道。但是这样做无疑会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困难——向东撤退,路程会增加一倍以上,行军的时间也会拖得更久,没有粮草支应的话,大军能不能够顺利回去?假如中途断粮,大军会不会出现崩溃?假如和山左四部的战事不利,又会不会影响到已经浮动的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