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武内仲麻吕不是兵法家,也许他也并不象他自诩的那样文武兼备,更不可能成为他的先祖武内宿祢那样成为东倭历史上有名的名臣。但不管怎么样,这人也并非一无是处。他领了军令,挎着腰刀带着两个家臣就下了山坡,不大一会的工夫就领回来一个老头。

    这老头岁数很大,头顶的头发早就掉得没剩几根,只把余下的几绺雪白皓发随便挽着一个蓬蓬松松的倭髻,大片溜光的头皮在阳光映射下熠熠闪亮。眉须也是全白,两道断岩眉下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缝着,但走路并不显老态,人虽然矮,脚下却走得一点都不慢,武内仲麻吕和他并肩而行,却时不时还要快赶两步才能跟上老人的步伐。直到堪堪要走到坡顶了,这老头才慢下步子。

    橘石足早就替苏破和侯定作了介绍,这老头就是小野义政。

    苏破不想耽搁时间,胡乱拱了个手,也懒得客套,直接就问道:“小野大人这是答应借道了,对吧?”

    小野义政还没说话,武内仲麻吕抢着说道:“苏大人,小野大人不仅答应了借出道路,还想出兵襄助……”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苏破劈头打断:“借道就够了,不用出兵!”说完就低头凝视着小野义政。北上的赵军总共才三百人马,要是再带上小野义政,等和倭兵打起来,还要防着身边身边的这支“友军”;他没那空闲工夫!

    小野义政干笑了一声,没有立刻说话。他的庄园正在难波与平安之间,所以赵国船队到了难波的当天傍晚,他就听说了消息;知道从海船上下来的不是赵国的商人而是赵国的士兵,他就料想到这些赵兵的目标多半就是藤原氏。接下来的几天里,南来北去的风声谣言更是映证了他的判断。先是有逃难的人说,后山天皇的儿子、刚刚薨殁的四条天皇的哥哥、飞鸟寺的大和尚前三口,准备继承倭王的王位,要彻底平定藤原氏之乱,难波城里来的几万大军,就是他从大赵请来的,目的就是铲除藤原氏;紧接着又听说藤原氏四面八方地到处请调援军,什么平安京里重开了太宰府文室正弘成了征夷大将军,什么藤原氏已经调集了十万大军随时都会南下,还有什么美作因幡备前备中等国的大军不日就会到来,天国寺高僧圆光请到佛旨,菩萨说了,藤原氏“或有小厄不足为虑”……消息太多了,真真假假地混淆一处,根本理不清楚其中的头绪,就连他这个兵家都觉得头疼。他不相信藤原氏能在挥手间组成十万大军,上岸的赵兵也不可能有几万人,可是,有赵兵在难波登陆的事情是确凿无疑的,平安城里已经聚集起两万以上的人马,这个消息也得到了确认。眼看着一南一北相距百里的两支大军都在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展开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合战,在这个时候,夹在南北之间的小野家究竟应该何去何去的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小野家与藤原氏有夙仇,参加藤原氏一方是绝对不可能,可归顺前三口,他又觉得心里没把握。为了这个事情,五天以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召集家中的家臣反复会议,想对小野家的去向作出个决定,可是直到现在也没议出个什么结果。他自己是比较赞成向难波的新倭王输诚,因为前三口就在难波,大义在赵人的手里。不过,虽然大多数的家臣都承认道义确实是在赵人的手里,可是只有大义也没有用。赵兵上岸之后就忙着筑城,再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措,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藤原氏的兵力优势,从而不得不先保证自身的安全。道寡的藤原氏兵力占优,兵弱的赵人掌握着大义,双方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彼此都有顾忌,不可能放手一搏,到最后很可能会形成对峙的局面。因此家臣们建议,在眼下局势不明朗的情况,小野家最好的出路就是谁都不帮。这叫作“君子之性中立不倚”,你们两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都别来理我,理我也没用。提出这个“当如青竹之态”意见的家臣还说,这样做了说不定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赵兵和藤原氏杀得天昏地暗,万一有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小野家岂不是可以国仇家恨一朝俱雪?于是,小野家在昨天傍晚的会议上决定下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保持“竹之态”一一中立。

    谁知道天意就是如此作弄人,昨天才刚刚决定采取中立,今天赵兵就开过来。虽然赵兵来的人马不多,只有二三百人,明显就是大军先锋,可谁知道接下来赶到的还有多少赵军。因此小野义政只能再次召集会议,重新决定家族的去留。事实上,哪怕不开会他也有所决断。难道在归顺这唯一的一条道路之外,眼下小野家还能够有别的选择吗?就算是有选择,也只能在暂时的归附与死心塌地拥护前三口之间作选择了……

    他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见苏破的。出兵襄助不过是个借口,就是苏破答应,他也不可能派兵。他只是需要亲眼看一看,这些漂洋渡海而来的赵国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所以被苏破严词拒绝,他也并不难堪。唯一让他稍稍有点惊讶的是,这个赵军的先锋官,看上去似乎压根就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

    苏破确实不想和小野义政罗嗦。他自己的烦心事都想不完,哪里有心思去搭理一个藩国的乡下地主?他从段四那里接到的任务,是要一路上故布疑阵且战且退,教文室正弘这个倭兵统帅犹豫不定,从而推迟倭军南下的脚步。这即是说,他这一趟北上不是侦察而是要真打,而且打轻了不成打重了也不行,打轻了怕是招引得文室正弘尾随追击,打重了倭军就要收缩回去倚城固守,那就真地把奇兵突袭打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了。所以他必须打得恰倒好处,既要教文室正弘对赵军的战斗力没有比较清楚的认识,又要使他觉得赵军的兵力不足,有信心把赵军驱逐下海甚至是一口吃掉,从而慢慢地稳健地坚定不移地走进段四为他设下的陷阱里……

    苏破觉得,段将军布置的任务实在太难了,按营里那些燕山老兵的口头禅,这事的“难度系数”至少也在“三点五”以上!反正他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很不耐烦地撵走一只总是围着自己转圈的苍蝇,冷着脸对小野义政说:“小野大人,兵不用派,有这份心思就好。”他皮笑肉不笑地凝视了小野义政一眼,目光一闪又收回去,转头望着庄园的城河高墙和墙内东一堆西一簇的茅屋木舍,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就是想借个道而已。当然……”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不紧不慢慢悠悠地说道,“……当然了,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要是小野大人不情愿让出道路的话,那也行……”

    这就是在威吓了。这种兵法中很常见的招数小野义政同样运用得非常娴熟。倘使把他换到苏破位置上,他肯定会使得更加地圆圜自如,而不会象苏破这般粗糙生硬。但他不是苏破,他背后也没站着一支庞大的船队和数千精锐士卒,所以他立刻便低下了头一一远比他乍见苏破行参见礼节时更低,深深一躬,异常谦恭地说道:“将军言重了。道路修出来就为了让人顺畅通行的,小的的庄子不过是凑巧修在路边而已,哪里敢说个‘借’字?既然将军的麾下要通过小的庄子,这样,就让小的来为将军带路指引一一如此可好?”

    苏破沉默着,呆着一张脸,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微微颔首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善。”语气做派都学足了前三口在武内仲麻吕他们这些倭人面前的模样。随着他的话音,三个倭国豪强同时躬下了身……

    有小野义政的陪同和指引,赵军通过自然是毫无窒碍。庄园里的也早就得了消息,刀枪入库竹箭下弦,吊桥落下庄门大开,小野义政的两个儿子领着家里的晚辈以及几十个家臣武士,早早就恭恭敬敬地守在路边预备迎送。借着机会,小野义政还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了苏破与侯定。

    苏破也没什么多的话和两个人说,只是有点不满地说,既然倭王四条已经薨了,而他唯一的亲人前三口现在就在难波,作为倭民,小野家不去向倭王的亲属吊唁慰问,却依然守在这个地方,这似乎于理不合吧?

    小野义政立刻解释说,其实他早就听说倭王四条薨了,但藤原氏密不发丧,更不告示天下,消息无法得到证实,他也无可奈何。好在苏大将军带来了倭王前三口的消息,他决定,今天就让大儿子去难波城拜谒倭王一一其实就是送子入质的意思。当着苏破的面,他吩咐大儿子,准备去一份厚礼,立刻就出发。

    可他的大儿子却光点头不行动。两个跟随他多年的家中重臣也是不停地咳嗽喷嚏揉眼睛,显然是有很重要的私秘话要告诉他。

    苏破当然不会让小野义政离开自己的掌握;至少在退兵之前绝不可能。这就是张护身符;有小野义政在身边,即便小野家想捣鬼也要投鼠忌器。所以他假装没有看见几个人来来回回地递眼神,扬着脸似乎在目测庄园围墙的高低。

    小野义政知道苏破对自己不放心,说是派来保护他的两个赵兵又和他寸步不离,既然没有机会私下沟通消息,索性便大方地问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还特意用唐话来询问,表示自己在苏破面前没有丝毫的隐瞒。

    他的大儿子犹豫了一下,却用倭语说:“刚才传回来消息,文室正弘出兵了。”

    小野义政的眉毛猛地挤成了一团,却恶狠狠地教训说道:“说唐话!”

    “……半个时辰前传回来消息,文室正弘已经出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