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棵咸菜泡在瓷瓮里,浮浮沉沉,四周寒冷逼仄,充满死亡的冷酷气息。濯樱被困在梦里不能动弹,在弦断般的紧张中忽的清醒,很久不能平静。

    濯樱想不清楚掉进一口深井的可怕,她没有勇气去和浮肿的尸体告别,沉重的往事在倾吐后像被深掘翻起的泥浆,混沌遥远却依然让人窒息。

    那个女孩有张苍白的脸,缺乏养分的长发毛燥干枯,使她与众不同的是她始终欢快的笑容。濯樱在成为琴婢之初因为倔强吃过很多苦头,经常被罚擦洗长长曲折,没有尽头的回廊地板,她在那里遇到和自己同龄的婢女阿金,开始一段令人愉快的友情。

    因为有阿金,濯樱觉得就算每天擦洗回廊也不算什么。孩子短浅的目光无法预料:没有自由,即使最简单的快乐也很难持久。

    有一天,阿金告诉濯樱:她被派去照顾太爷,即赵大人的父亲。从那以后,濯樱再没见到阿金,直到某天晚上,阿金偷偷跑去找她,告诉她太爷有种怪病:喜欢把人捆起来狠狠折磨。和她同住的姐姐在夏日也穿着高领长衣遮盖伤痕。

    阿金很害怕,濯樱提议她们一起逃走,去找濯樱的祖父。阿金有点犹豫,担心私逃会给乡下的家人带来麻烦。两天后的早上,濯樱听到她跳井溺亡的消息。

    濯樱躲在远处守着停放尸首的小屋,没有勇气去和阿金道别,后来阿金穷困的亲人来接走了她。

    这场意外使濯樱看清她的处境:祖父希望府台大人的权势能给她庇护,这样的权势下却另有危机,为民众平冤做主的人同时纵容着身边的罪恶,无法理解与怨恨让濯樱对眼前的一切失去信任。

    阿金死后,赵太爷迁居别处,填平的水井掩盖了记忆。

    濯樱逼迫自己待在冷酷的清醒中,每天一言不发地练习琴艺,被琴弦磨烂的手指甚至露出白骨。她不肯顺从时,别人都笑她愚蠢,当她事事顺从,大家又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但那些都不重要。

    三年后,当濯樱日渐高涨的名声和受宠引起赵夫人的不满,极力要将她送给林夫人时,濯樱一点也不难过。既然人情都是虚伪,身在哪里有什么区别?就算赵府台官声清白,没做过他父亲那样的恶事,在濯樱心里:他始终是个帮凶。

    噩梦引起的激烈心情随着拂晓到来渐渐远去。濯樱再闭上眼睛不久,奉远诚去上值前悄悄来看她,他站在床边自带有一阵暖意,濯樱没有出声挽留他,却在心里发出微笑。

    五月初,奉远诚升职为辅议长。许多人道贺时怂恿他操办宴会,奉远诚却没有类似的打算,因为他不喜欢应酬,因为他觉得大宴宾客这种彰显自满的行为有负圣恩。所以最后,只是简朴地给同文馆上下发放一份南屏特产,另有奉夫人向名店定制的端午香囊一对。

    升职后,奉远诚要管的事情越来越多,与他不相上下,濯樱的琴店也开业在即,合适的掌柜却迟迟没有遇到。

    售卖名琴的琴楼,对掌柜的要求很高,只是‘人品不俗’这一点就能拦下七八成人选。眼看又新又漂亮的琴楼因为空缺掌柜无法开业,濯樱在烦恼时忽然想起:那晚在夜市路边见到的男琴师。

    濯樱和奉远诚当晚重返旧地,那位琴师竟然还在。细细观察,他年纪大约四十出头,神情稳重,气质虽然没有年轻人的清朗与飘逸,也有一种特别的从容。

    奉远诚道:“你不在意他来历不明?”

    濯樱道:“和他谈谈,就知道来历了。”

    奉远诚道:“你确定吗?不要因为着急做出不合适的决定。”

    濯樱道:“你有没有发现:他换了一副新的琴弦?琴囊也不是原来破旧的那只。”

    奉远诚很意外,“真的吗?你都记得?”

    濯樱道:“这种琴弦价格很高,看来,他把你给的那锭银子都用在这张弦琴上了。阿诚,一个把琴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值得被信任吗?”

    奉远诚叹息道:“他的耀眼之处,也许只有你能懂得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