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些话,我觉得非常不能理解,说可别这么想,为什么一定要把人的付出解释得这么功利?如果非要把父母对儿女的养育也解释成有某种目的,那这世界岂不是太黑暗。

    “所以说田老板是好人!”段伯笑起来,又开始给我讲他刚捡到养女时的事。那年他三十八岁,独自给婴儿喂奶、换尿布、擦洗大小便、洗澡时的那些糗事。他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就是人,刚出生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只会哭闹,几个月会叫爸爸,才八个月大就开始喜欢漂亮衣服,而同龄的男婴则完全没兴趣。周岁会藏猫猫,会藏在窗帘后面故意让你找。他聊得很开心,仿佛那些事就是昨天才发生的,眼角全都是笑意,我觉得他脸上那些皱纹也全都不见,瞬间年轻了许多。

    离开段伯家的时候,我还在回味他的那些话。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这些没有太多感悟,不是有这么句话吗: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可能只有自己的老婆生了孩子,养的时候才能理解吧!

    回到公寓,我对高雄讲了这事,他更加生气地说:“他妈的,那天就应该多抽那个女人一巴掌,惩罚她居然不让自己的父亲参加婚礼!”我笑着说你把她打扁也不行,这种人做的事没违法,而且也不会因为你打她而悔改,所以没用。高雄恨意难消,拿过段伯给我的那个利事包,打开数了数,都是百元面额的港币,刚好一百张。他更加生气,让我晚上请他吃海鲜。

    大概过了四五天,晚上徐先生找我和高雄喝酒,说起他外甥女最近病情又不好,心里郁闷,想找人一醉方休。高雄说:“你有没有跟冼老板商量,朝他借笔钱,到国外去治治看?”

    “朝我老板借钱都不用想,”徐先生苦笑,“那就是个铁公鸡,如果不是有离婚协议,他连抚养费也不想出。”我说就当他提前把几年的抚养费一起掏出来呗,反正早晚都要给。

    徐先生说:“你们不理解,这些有钱人的心理是,哪怕钱能在他口袋里多放一秒钟,就绝对不会让它们早离开自己一秒钟。”我和高雄互相看看,都只能笑笑。高雄拍着徐先生的肩膀,说你也真不容易,之前我和田老板总瞧不起你,说你天生就是当狗腿子的命,现在看来是误会了。

    我和高雄同时敬他酒,徐先生说:“很多人都瞧不起我,早就习惯了。能让这么多人都瞧不起,我是不是也很厉害啊,哈哈哈……”看着他大笑的模样,我和高雄只好尴尬地陪着笑。

    这时徐先生手机响起,他接起来,听了两句就很生气,说:“现在天都黑了,让我到哪里去找校对员给你,明天不行吗?你是黑白无常啊,天天催命!”又听了几句,说明天一早他就去联系。听他提到“校对员”三个字,我立刻想到段伯就是这个工作,他挂断电话,我问什么校对员,徐先生把手一摆,说段伯已经四天没来公司上班,打手机是关机,找到家里按门铃也没应。现在公司要出两批书稿,正急需校对,这个段伯,生病请假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搞得人事部总来催我。

    “段伯两天没来?”我和高雄互相看看,徐先生跟高雄继续喝酒,我则掏出手机悄悄拨打段伯的电话,确实是关机状态。

    等徐先生上厕所的时候,高雄低声对我说:“记不记得那天你说,段伯把他女儿的照片全都取下来,但又没有扔掉,而是整齐地摆在桌上?”我说没错,高雄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让我赶紧去看看,不行就报警。我也觉得不妙,立刻起身叫出租车前往段伯的公寓。上楼到门口,我用力砸门怎么也没人应。对着门缝用耳朵听,里面静悄悄的,再把眼睛对准门缝想看,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死老鼠。

    突然,我有种不详的预感,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香港警察出现场的效率挺高,没几分钟就到了,两名警员听我说完情况,其中一人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掏出微型电钻,没多久就把门锁钻透,再用钳子打开锁舌。不少邻居都出来围观,警员推开门的瞬间,强烈的臭味立刻涌出,所有人都捂住鼻子。两名警员戴上口罩进去,我也捂着鼻子,硬头皮跟进去,卧室门关着,打开后看到窗户紧闭,段伯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脸部已经腐烂并爬满蛆虫,床单上全都是黄色的脓水。地面上有个炭火盆,里面似乎能看到不少没烧完全的照片,桌子上有个大信封。

    警员不让我进卧室,怕干扰现场,让我在外面等候。

    几天过去,经调查段伯确实是自己烧炭自杀的,桌上的大信封里有遗书,说他是自杀,跟别人没有关系,所有财产的清单和凭据都在信封里,继承人是他的养女小雯,还写有她的联系方式。我向警方申请想看看遗书内容,因为没有什么隐私,案子也清晰,所以警方给看了。在警局中,我看到段伯在遗书的末尾给他养女留言,说很遗憾不能看到她未来的孩子,但仍然感谢她能让自己这几十年这么幸福,只有很简短的两句。

    我看得心里非常难受,忍不住想流泪。看遗书的时候,警方并没有把段伯养女小雯的联系方式盖住,所以我暗暗记在心里,有个电话号码和一个电子邮件地址。走出警局,我立刻掏出手机,把手机号和电子邮件地址记录下来,生怕忘了。

    在路上,我就拨打了小雯的号码,是英国长途,但好在香港电话卡资费低,打国际长途比内地的话吧还便宜。自报家门之后,小雯似乎还记得高雄抽她的那一巴掌,对我说话的态度也很冷:“你有什么事?”我说只是想问问段伯的骨灰安葬在哪里,我想过去送束花和供品。

    “我不知道。”小雯的声音就像在冰箱里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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