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艺术照

    “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

    上海一条弄堂里,一个女人坐在一扇房门前,正在那里择菜,一边挑去那发黄的菜叶,嘴里一边这么悠悠闲闲地唱着,唱的不是上海的小调,而是带了绍兴风味,倘若有人认识她,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个女子正是三妞。

    此时她唱到最后一句,向旁边呸了一声,低声嘀咕了一句:“黑良心就是狗男人。”

    三妞在这上海做工,已经一年了,回想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从男人家里逃出来,一路上那可真是,一颗心怦怦乱跳,仿佛打鼓一样,差一点就要撞破胸膛,从腔子里蹦出来,她满心想着倘若给抓到,会发生的那可怕的事情,所以脚步便愈发匆忙了,简直巴不得多长两条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散乱了,她也顾不得。

    总算是老天保佑,她一路逃出村庄,逃到鲁镇,进了绍兴,又往杭州,最终来到上海,到这时已经是半个月的时间,到了这里,三妞终于松了一口气,应该总不会有人来抓她回去,毕竟已经这么远了呢,况且上海又这样大,随着街头拥挤的人流向前走,三妞茫茫然之余,也有一种安心,不过她还不能就此泰然,毕竟虽然来了这边,还要解决生活的问题,自己身上剩下来的钱不多了,要马上找一份工来吃饭,否则莫非要弄到作乞丐么?

    所以三妞在那街头没放松多久,马上又绷紧了神经,开始各处张望找饭碗。

    三妞的路径是与祥林嫂不同,祥林嫂不识字,所以只能询问,她的目标便是到人家里当佣工,三妞没有明确的想法,她就是到处看,三妞识得几个字,当初帮六叔料理家事的时候,袁星樨闲来无事,教过她识字。

    三妞本来是想着:“我们乡下人,识字做什么?”

    袁星樨笑道:“可以记账用。”

    三妞更乐了:“钱就放在匣子里,想要晓得有多少,拿来数一数便罢了,还记什么账?”

    不过三妞到后面也聪明了,有时候她懒得回家里去,做那永远也做不完的活儿,况且家中也烦闷,倒是不如这边,清清静静的,在这里待着,很感觉轻松,于是袁星樨再提出要教她识字,她便答应了,跟着袁星樨学写字,回到家里只说是这边留住了,她的娘和爹看在她能拿回钱来的份上,虽然少不得数说两句,不过也不太多责骂,因此三妞前前后后,竟然也识得了几百个字,都是常用字,书报虽然还读不下来,然而看看招工告示之类,大概还能行。

    所以她就在街头找啊找,袁星樨曾经和她讲过,上海那边的工厂招人,往往会在街边贴告示的,比如工厂门前啦,电线杆上面啦,之类。

    当年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啊,自己竟然真的要在街边找招工的告示来看,三妞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是清楚明了的,就好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如今还年轻,暂时先在娘家住着,过两年成亲嫁人,生儿育女,与丈夫好好地过日子,就这么一年又一年,一直到自己老了,那个时候自己或许会成为另一个九斤老太,作为家中最大的长辈,整天闲着没事就骂骂人。

    虽然村里面的人都把九斤老太当做笑话来看,以为是一个很滑稽的人物,不过另一方面,倒是也都钦佩她的福气,俨然便是个祥瑞,毕竟九斤老太已经七十多岁,自己去年过年时回娘家,看到了老太,过了年七十八岁了,身体还硬朗,站在那里中气十足地骂人,看那个样子,还能足足活上十年,她有孙子拿钱回来,孙媳妇在家里伺候,曾孙女也有了,就是六斤,凡事不用愁,福气是很好的了。

    三妞嘴里虽然不说,心里暗暗羡慕,自己倘若也能像九斤老太一般,活到这样高寿,未来的日子笃笃实实,不必担忧,那该是多么的好,三妞是很以九斤老太为目标的,到了男人家里,果然是一心一意地与丈夫过生活,第一年本来还好,三妞也觉得很有奔头,从第二年,她的男人便开始赌博。

    三妞是一看到人推牌九掷骰子,心里便要腻烦,她在贺家坳,没有看到过这样事,贺家坳的人那可都是,很老实的,或许是固执吧,但都很质朴,不会弄这样的事,每年的消遣不过是春社秋社看看戏,过年时候放放鞭炮,也就完了,哪有做这种事?长辈看到要骂的:“败家精!砍头鬼!作死的!要死早些死,不要坏了家当才死!”

    所以贺家坳几乎不见有人玩这个,三妞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回,但凡是有,很快便给赶散了,把那牌和骰子也丢进炉膛烧了,这一下便心静了。

    因此三妞一看到自己的男人竟然在押牌宝,登时便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仿佛是“大难临头”了一般,本来说是这村庄地理便利,过往的人多有在这里落脚,这村里的人也灵活,便开起酒馆饭铺甚至是车店,给人歇息,因此便比别处都富裕些,如今自己是看到了,原来就是这样的灵活法,都学会押牌宝了。

    三妞起初还不怎样说,只是冷眼看着,或许玩过三回五回,就收手了,哪知到后来却越赌越大,越赌越来劲,三妞心急如焚,眼看着这家当就要消磨下去,于是便劝,开头是好好地劝,他也好好地应着,说是戒赌,再不去了,到后来便急起来,对自己动手。

    三妞乃是山民出身,也是有力气的,便与他对打,两个都受伤,终究是三妞吃亏多些,公婆也管他不住,回到家里来说,爹妈也没办法,到最后那混蛋竟然要拿自己来抵债,三妞眼看这日子再过不得,简直就好像火坑一样,便急急地跑了。

    刚刚来到上海,简直是兵荒马乱,三妞忙忙地找事做,好在不多久便给她找到了一份纱厂的工来做,又找了一个地方安身,是一条很破旧的巷子,上海人叫做“弄堂”的,三妞找的那一间房屋,与这弄堂一样的破,小小的一个亭子间,最大的好处是便宜,缴了一个月的房钱,三妞把她的小包袱往地面的席子上一放,总算是有了住处,到这时自己的钱也就差不多全用完了。

    都是自己出嫁时带来的陪嫁,除了带了衣裳被褥鞋脚,三妞比别人不同的,是她带了两串钱压箱底,因为她帮人做事赚钱,压箱钱就比别人多些,旁人不过几百文罢了,她足足有两串钱,这些钱是以防万一,本来是想着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应急,哪知竟然作了自己的逃命钱,好悬就要给那男人全都败坏了,是自己看情形不对,那男人只怕要和自己要钱,便悄悄地藏了,就藏在村里一个废砖窑里,等她要逃走的时候,匆匆过去把那钱掏出来,然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