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人像摄影

    贺老大的女儿三妞发生了变故,三妞离了贺家坳,到如今将近四年,第一年倒是还好,后面几年就很是让人烦恼,过年过节回到家里,便对着母亲掉眼泪,原来是她的那个男人打她。

    三妞的事,贺老六当然知道,起初他以为,是三妞的那个女婿在外面有了“红粉知己”,变心了,男人若是有了外心,对自己的老嬷可就全无情意了,下手专往死里打,打死了这个,好娶那一个,或者纵然娶不成那个,看着这个也厌烦,满心里只恨她,到后来贺家的人才晓得,原来那男人迷上了赌博,总是输钱。

    赌博的人多是输的,只有庄家稳赢,三妞看到男人这个样子,当然是劝,她的婆婆公公也在劝阻,然而她男人只是不听,一味地赌,输红了眼,一心想着要把本钱捞回来,最好连本带利地翻身,那才能够畅快,对于娘老子,他还有些分寸,只是骂,还没有打,对于三妞,便是直接动了手,三妞劝一次,便要挨一顿打,三妞对着婆婆公公哭诉,那两个老的也没办法,只能让她“不要惹他”。

    三妞忍了这么两年,到如今终于再忍耐不下去,因为那个男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两年就欠下了巨债,因此便将三妞抵债,立下字据将三妞给了别人,三妞一听到这件事,也顾不得分辨,忙忙地收拾了自己的一点东西,便匆匆地离了那家的门,一路跑掉了。

    于是丈夫家中便找到了贺家坳,那男人进了门便指着贺老大的鼻子骂道:“你养的好女儿!背着丈夫偷汉,如今和野汉子跑了,你还我的人来!”

    贺老大的脾气素来不是好的,在这贺家坳,向来没有人去惹他,对这个女婿,他本来也是恨他不成人,哪知今天女婿竟然堵到他的门上来了,于是贺老大便也跳起来骂:“你个赌鬼!好好的日子不好好地过,专门学人家去赌博,那赌博是正经人干的么?任你有百万贯的家财,也要荡尽了,你个短棺材,倒路西,好死不死发瘟的,三妞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要打她?只怕是你给谋害了,我要到官府去告!”

    对自己的这个女婿,贺老大是半点没有好感,真是个瘟神降世,好端端的家业,全让他给败了,实在是太蠢了,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女婿?贺老大一想起来就恨,他家里也不是很宽裕,偏偏就不想着好好过日子,硬是要把这家给打散了,他怎么不看看他的丈人?他丈人一颗心两只眼睛紧着留神,算计着老六的田产,一心充实自己的家业,他可倒好,现成自己的钱,都能送给了别人。

    贺老大也晓得,自己的这一番念头,倘若给人知道,其实也是很以为恶,然而自己恶的方法毕竟与那个该死女婿不一样,贺老大以为,自己可是要聪明得多了,所以这日子才能够过得不错。

    听贺老大说他谋害老嬷,那男人蹦得比贺老大还要高:“你血口喷人!谁谋害了她?有人明明见着的,挎了一个小包裹,往外面走去了,不知到哪里和野汉子汇合,你是怎么管教女儿的?你女儿偷汉养汉!奸夫淫妇!”

    就这般骂个不休。

    贺老大骂女婿赌博的时候,义正辞严,只觉得全天下的道理都在自己这边,然而等到那男人说三妞偷情,向来那般强硬的贺老大便觉得自己不知怎么便矮了下去,不能够理直气壮,只能勉强辩解:“三妞不是那样的人,你说她到底往哪边走了?我去给你找她回来。”

    于是贺老大便发动了自家几个兄弟,田里的事一时不要做了,赶快出去找三妞,找到了就把她送到丈夫家里,所以贺老六便与袁星樨作一路,沿道路走着,看有没有三妞的影子,本来没有袁星樨的事,贺老大哪里敢劳驾他这尊大神?然而袁星樨想来是觉得有趣,硬是要跟着来,也只能让他跟来。

    贺老六看了看身边的袁星樨,这家伙笑嘻嘻,哪有半点着急的样子?方才看着三妞的男人和自己大哥对骂,他还在乐哩,一副看戏的劲头,如今想来是在贺家坳呆腻了,要出来散心哩。

    三妞急慌慌地在路上走,三步并作两步,只是她一个人在走着,她经过了鲁镇,又来到绍兴,站在绍兴街头,茫然四顾,定了定神,向人家询问了去杭州的路,便一路往杭州而去。

    三妞是想到上海去,她虽然从没去过上海,然而从前在娘家的时候,替六叔料理家事,袁星樨有时候和她闲聊,给她讲起过上海,上海的这个,上海的那个,三妞的耳朵里灌满了“上海上海”,因此竟然成了她除了贺家坳之外,最为熟悉的地方,比对鲁镇还觉得亲切,因此三妞早就在想,假如有一天,这个家自己实在待不得,要到哪里去?娘家回不得,自己的爹一向就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他会要自己死也死在夫家,那么便去上海吧,那么大的一个地方,或许有自己存身之处。

    贺老六在外面晃荡了几天,也没有看到三妞的影子,看看已经到了秋收,再没工夫耗在这上面,贺老六便与袁星樨回了村子,磨了镰刀,准备收割稻谷,贺老大那几个人,过了几天也陆陆续续回来,都耗不起啊,还是收割稻子要紧。

    贺老大一边割稻,一边咒骂他的女儿:“你到了那家里,为什么不好好待着,竟然要不见了?你受了委屈,哪怕是上吊跳井死了,我都好给你去讨公道,带了你一帮叔叔兄弟,不把那家里打个稀巴烂也不算完,可是你如今却跑了,让他家找我来要人,你让我怎么办?本来有理的事,变成了没理,养了个女儿,尽是坑老子。不过也罢了,毕竟已经出嫁,不再是贺家的人,如今不见了,你男人自家出人找去吧。”

    贺老六连续几天在田里忙,晚上回到家中,匆匆烧了晚饭,吃过了之后,刷牙洗脚洗衣服,便躺倒在床上睡了。

    真的是累啊,累到不想洗脚,不过还是要洗一洗,袁星樨倒是也还行了,虽然一天只管一餐烧饭,但是他毕竟还能烧水,就在烧午饭之后,再烧两壶水,灌在暖水瓶里。

    说到这暖水瓶,又是一件稀奇的物件,这倒不是袁星樨从上海运来,毕竟路途太远,这东西又容易碎,他是在绍兴城买来的,绍兴城毕竟也不小呢,虽然据九斤老太说,自从来过长毛以后,便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长毛那可是,一车一车,一船一船地载了好东西出去”,九斤老太当年没来贺家坳的时候,是住在绍兴城外面,她家就是撑船的。

    九斤老太的这些叙述,得到了袁星樨摇头晃脑的证实:“吾越比年来,人情如日,相竞鲜美,有过苏杭。今已自陷而复,民死于贼者,可十万人,死于贫病、毁于火者,亦万家;所丧衣饰,合三邑计,以白金五千万犹未止,可谓大乱矣。”

    袁星樨这是从书里面读到的,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着之竹帛”,于是听的人便愈发敬重九斤老太,简直要把她奉为“人瑞”了,过去的许多事,都装在老太太那干瘪的肚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