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未暖,东湖城内,杨柳抽出了细芽,万条丝绦随风纷呈。天色渐长,晨曦却十分不明朗,太阳拥着薄雾而生,直至辰时,远山除了月牙似的一线光晕,四周皆灰蒙蒙的。

    纪无忧从梦中一下子惊醒过来,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回龙镇,在那冰冷的小院里,陷入无边的等候。

    他拥被而坐,望着蟹青色的窗纸发呆,暖阁里的地陇从砖缝里升腾着一股若隐若现的白气,仿佛脚踩在上面就有灼伤的危险。

    他着人去回龙镇打探过,那女人已经离开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不知该有什么反应,预料之中又是预料之外。如果她离开了,大约已经来到了东湖城,也许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在街道上与她照面。可她来到东湖城又该怎么生存,这里是个销金窝,通往南北四方的驿城,人员混杂,做苦力的人尚且只混得一个温饱,一个弱女子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去了牡丹楼,月桂坊之类的烟花之地,她真有这么傻

    他躺下去,在没有余热的蚕丝被里,蜷缩成一团。

    他的伤彻底好了,家里的一切重归正途,父亲身体安康,合该这么顺顺利利的过下去。张郁白也长住在他的家里,与他朝夕相对,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人真是个复杂的东西,烦恼即便没有,硬要想方设法的自寻出来。

    窗棂上一溜的君子兰,水仙花应季而开,幽香四散。花是蠢物,根本不懂人心,它们爱开不开,名贵与否,毫不在意。

    这次事件给父亲提了个醒,人之一世,瞬息万变,血脉却可以长存。他不愿他再这么落拓无忧的散漫下去了,他要他成亲,要他为家族的绵延做出贡献。

    想想也是这么个理,繁华富贵在百年后无人为继,那么他劳心劳力是为了什么,不如尽早把万贯家财散尽让善堂里那些穷苦又无为的人去享用,自己还落个好名声,也许他们还会为自己修个长生牌矗立在东湖城内,人人路过都得赞诵他一声,然后战乱一过,改朝换代,自己就成了别人垫脚的石砖。

    人们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只有血脉是无可撼动的。

    可是真难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不是没试过,不久前,找了一个貌美的丫鬟,看着她羞红了脸靠在自己怀里,香肩半露,十指纤纤柔弱无骨,抚在背脊上,像几只泥鳅一滑而过,他顿时浑身毛发竖立,一股恶感油然而生。

    貌美的女人不行,男人就行了么,光是想像张郁白与自己赤呈相对,他就忍不住想笑,那可不是快乐,也是一种恐怖,像是发现最亲的人不可言说的秘密,心里堵着一口气,发不出,还得与人遮掩那种恐怖。

    老天真是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知根知底又算得上青梅竹马的,只有小师妹了。要娶她很容易,父亲很喜欢她,师父又很爱护自己,两个人在一起那是名正言顺,无可挑剔的。可是师兄很喜欢她,自己能夺人所爱么?况且自己喜欢她么?也喜欢。是那种喜欢么?绝不是。

    他无可奈何地砸了砸床檐,偏阁里一个丫鬟听到声响,立即过来想要伺候他起身。

    他满脸火气地穿上衣服,拿着剑跃出西窗,用唰唰剑气发泄自己的愤怒。

    吃早饭时候,纪昀也破天荒的和小辈们坐在了一起。韵秋因着颇受纪昀喜欢,即便在这里,也如在家里恣意,她住了一段时间本想回家,纪昀亲自出面挽留,这殊荣让她心里一动,对纪昀就十二分的奉承。这不,丫鬟们还未近身,她就主动摆筷添盘,舀上羹汤。

    纪昀笑着问道:“韵秋,在这里住得可习惯。”

    韵秋点了点头,略带矜持:“在纪伯伯这里就跟家里一样,怎么会不习惯。”

    纪昀喝了一口牛乳,那热腥气让他皱了皱眉头,韵秋一见便为他添了勺姜汁。她最知老人的口味,在家时侍奉父亲惯了,所以做起来游刃有余。

    纪昀满意地搁下碗,叹道:“说起来,你也有十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