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败类

    既然在上海撞见了祥林嫂,贺老六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在上海逛?简直是生不如死啊,瞧瞧这日子,七月十五鬼节,自己就在那城隍庙前活见鬼,袁星樨也晓得他定然是难过得很,于是加紧把余下的事料理了,也顾不得在上海好好地盘桓,与旧友往来,便与贺老六匆匆回绍兴去了。

    两个人一路火车马车地调换,终于赶在七月二十二这一天,回到了贺家坳,袁星樨一回来,便各处分发礼物,上海的松子糖啊,确实是顶好的,拿来送礼很体面。

    大家看到贺老六穿了一身新衣服回来,自然便要问啊:“老六啊,上海怎么样?有趣么?”

    贺老六几乎是捏着鼻子说:“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

    我连祥林嫂都见着了,噩梦一样的人生啊!

    人们又问:“上海哪里好?”

    贺老六想了想:“小笼汤包很好。”

    里面放蟹黄的呢,得说毕竟是上海人,吃包子都吃得这么精细,蟹黄汤包,第一次吃的时候,贺老六都惊讶了,要说螃蟹,自己也不是没有吃过,河塘里也有小螃蟹,然而人家这是专门把蟹黄蟹肉挖出来,和猪油一起熬成蟹粉,然后和猪肉茸一起调和成馅,包裹在薄薄的面皮里,上笼屉来蒸,就是蟹黄包,吃的时候很是特别,得用麦管来吸,贺老六从前虽然很少吃包子,他还是更习惯吃米,然而也晓得包子是直接拿起来就吃的,看到这包子端上来,居然搭了一根麦管,他都愣住了。

    袁星樨这种时候还是蛮细致的,悄悄提醒他:“拿麦管从中间戳进去,先等一等,散散热气,然后慢慢地吸里面的汤汁。”

    贺老六照着他的法子吸了一口,真鲜,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难怪这么多人在吃,然后他心头马上浮出一个疑问:“这汤水是怎样包进去的?”

    这可真的是绝艺了,想破了头都想不出的。

    袁星樨乐着说道:“六哥可还记得冬季里炖野鸡,那鸡汤浓浓的,肉吃光了,汤留下来,放在外面一个晚上,便冻成了一块?”

    贺老六点头:“那冻了的鸡汤好吃,还有羊肉汤、鱼汤,都是好的。”

    滑滑的,因为凝结起来,味道更浓了,很好下饭,下酒也有滋味,贺老六有时候会特意熬一锅肉汤,搁在外面,就为吃这肉冻。

    袁星樨笑道:“这蟹黄汤包里面,就是加了猪皮冻,放在蒸笼里,热气一烘……”

    到这里不必他再说下去,贺老六已经晓得了:“就像雪一样化成了汤,这主意着实聪明。”

    这一回去上海,除了看过的那两场电影,就数这汤包记忆最深,以为是顶快乐的几件事情之一,在上海,真的是快活啊,倘若不是遇到了祥林嫂,自己本来还可以再像这样快活十天半月,哪知在城隍庙前撞见了她,一切便都完了。

    这个时候,九斤老太说话:“蟹黄包子好。如今的螃蟹,都只有一点点大,去了壳,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肉,我年轻的时候,那时的螃蟹……时世不对,一代不如一代,我今年八十三岁,活够了……”

    贺老六看着九斤老太,八十三了,身体硬朗,手里拿着那一根拐杖,就是“司的克”,自从得了这根手杖,老太太出来进去,总不离手,平时在这贺家坳里看着,倒也无所谓,贺家坳一共有两个人用这样的手杖,一个是九斤老太,一个是袁星樨,对比不明显,不过这一回贺老六去了上海,那里满街走的都是“文明绅士”,人手一根“司的克”,那场面才壮观,因此如今贺老六回来贺家坳,再一看九斤老太拄着的手杖,就觉得真的是有点怪啊,本来是显示气派的,硬是给她弄成了养老的物件。

    说过了一番上海,在贺家坳引起一阵议论,日子便又回归平常,袁星樨闲来便坐在院子里,看他新买来的那些书,《清稗类钞》,贺老六则是忙着砍柴,准备过冬了,在这样的忙碌之中,他也就渐渐地淡忘了祥林嫂。

    这一天,贺老六又从外面回来,手里提了一个鱼篓,今天一个上午,钓到了几条鱼。

    袁星樨见他进了门,便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笑着抬起头来,向他招呼:“六哥回来了。”